当我呱呱坠地的时候,正好“文革”肆虐神州大地,包括戏剧在内的很多老百姓喜闻乐见的娱乐方式,作为“四旧”被扫进了“历史的垃圾堆”,封闭而落后的乡村,成了一片文化的沙漠。在这片无垠的文化沙漠中,幸好还有一块小小的绿洲,长着几株倔强的小草:道情、说书和电影,给农民枯寂的心灵带来一丝滋润和慰藉,让我单调的童年不至于太寂寞。
往事如烟,时隔三十多年,当时的情景恍如昨日,不过在年轻人看来,或许有点“白头宫女说天宝”的味道了。
稀里糊涂听道情
“要唱新闻滩头戏”,在乡下的天井或晒场里,中间坐着一个盲人,左手拿着一副简板,不停地夹击,腋下夹着一个渔鼓,右手不停地敲击,口中唱着有韵律的曲词,四周围着密密麻麻的听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这便是我从记事起就熟悉的唱“新闻”场景。这“新闻”两字,不是现在新闻记者的新闻。长大以后,才知道这种说唱艺术叫作道情。据说,“新闻”的来历是由唱“朝报”官方新闻演化而来,后以唱社会新闻为主,实际上是唱故事了。这“滩头”两字,唱的是正本以前的小故事,一般比较短小,在半小时左右吧。一者可以酝酿气氛,二者可以等待更多的听众,来听正本。“滩头”的作用,实际上相当于戏剧的加演。
至于“戏”字,因为道情是一种将戏剧、相声、歌谣、说书、口技等艺术熔于一炉的民间艺术,从广义上来讲,也算“戏”的一种。每当唱正本的时候,开头便是两句:“自从盘古分天地,先有新闻后有戏”,点明道情与戏剧的渊源关系。戏剧作为一种舞台艺术,前身是只唱不演的坐唱班,由不同的角色分工合作完成;而道情也是一种坐唱艺术,一个艺人又说又唱又击鼓又夹板,扮演不同的角色,是一种独角戏,可能是坐唱的前身吧。这样说来,道情或许可以作为戏曲的远祖,“先有新闻后有戏”,也不无道理。据说,家乡的道情与乱弹音乐有密切的关系,道情中的“宫灯调”、“紧板”、“慢板”等,都是从乱弹中改编而成的。
母亲是一个铁杆的“新闻”迷,每当临近村坊唱“新闻”,她右手抱着妹妹,左手拉着我,跟伯母们一起,必定赶去,一场不漏,土话叫作“贪”。遗憾的是,我实在太小了,到底听过哪些“新闻”,唱的什么故事,里面有什么人物,一点也记不起来了。印象最深的是,一个盲人要唱多个角色,模仿不同的声音,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一会儿老,一会儿小,一会儿真嗓,一会儿假嗓,也够难为了。尤其是唱到打仗的时候,为了营造紧张的气氛,盲人加快击鼓夹板的节奏,口中不停地喊:“打啊!打呀!打啊!”每当这时候,母亲特别投入,神情紧张肃穆,嘴里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打得真厉害啊!”说明盲人发出的信息,营造的气氛,被听众所接收和认可了。
那时乡下的流行语言,除了“割资本主义尾巴”以外,就是“破四旧”。既然戏剧是“四旧”,而道情唱的多是历史故事,按理也应该属于“四旧”的范畴,为什么还能照唱不误?我不清楚,也没有问过母亲。
这些唱“新闻”的,都是挨家挨户沿门乞讨的盲人。每到一户人家门前,唱上几句,一般人家给他一调羹大米。假如有人要听“新闻”,他便停下来,为首者请他吃一顿晚饭,然后带头去七邻八舍凑大米,你一碗我半碗的,凑上十来斤,当时的米价是每斤四角,相当于四块钱,或者是小麦,要十五斤。这是一笔不菲的收入,因为当时正式劳动力在生产队里劳动一天,记十分工分,只值两角钱。
当然,不是每个盲人都能唱“新闻”,首先嗓子要好,男女老少不同角色都能唱;其次博闻强记,一本“新闻”要唱三个小时左右,唱词少说也有几百句,不是一般人能够记住的。附近最有名的,当数外婆家的邻居——郑生兴,嗓音清亮高亢,用土话说就是“喉口”特别好,也算一个角儿,周围有一批女“粉丝”。
孩子天真调皮,总想捉弄盲人。每当郑生兴敲着一根竹棒,从村前的大路走过,我们便推举一个胆大的孩子,去捉弄他:“生兴,你不要去了,今晚到我们村唱新闻。”他只是笑了笑,头也不回,继续摸索着赶路。别看盲人眼睛看不见,心里像明镜似的,六七岁的孩子,稚嫩的童音,怎么瞒得过他?他当时还是三四十岁的壮年,如今从网络上看到他“唱新闻”的视频,已经皤然老翁了,当年想捉弄他的孩子,也已年过不惑了。
当时“新闻”的听众,男女老少都有,文盲、半文盲居多。后来农村恢复演古装戏,母亲也喜欢看,但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太冗长”了,总没有听“新闻”那样忘我投入。据我猜测,戏剧的唱词和念白是官腔,俗中有雅,没有一定的文化是听不懂的,如果没有字幕,我至今也是似懂非懂,而母亲没有念过书,恐怕只能根据演员的服饰辨别小姐、公子、老爷、夫人等不同的角色,猜测大致的情节;而道情的曲词纯粹是当地的方言,最多夹杂一点当地的官话,而且语言不是通俗,而是俚俗,明白如话,其实就是押韵的说话,特别适合没有文化的人。
我因为年纪太小,稀里糊涂,当时听不懂什么叫“盘古分天地”。在渔鼓声声中,我靠在母亲的身上,不久就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直到散场,母亲一手抱着酣然入梦的妹妹,一手拉着睡眼朦胧的我,一起回家。这是听“新闻”留给我的最深印象。
漫漫夏夜听说书
漫天星斗,牛郎织女。在诗人的笔下,乡下的夏夜是浪漫的,而对一个生于斯长于斯的孩子来讲,却是枯燥的。天气闷热,家里像蒸笼一样,人待不住,就搬一根长板凳,到晒场上乘凉。晒场上蚊子太多,叮得孩子直搔头,只好割一点青草,覆盖在点燃的稻草上,产生的浓烟熏走了蚊子,也熏出了孩子的泪水。
孩子喜欢听儿歌,可奶奶只能教唱两句,第一句是“月亮弯弯照明堂(晒场)”,第二句便不知所云,她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或许是她的奶奶教她的。孩子喜欢听故事,可听来听去就是狗熊和羊的故事:“有一天,一只狗熊遇到一只羊,要吃掉它。羊叫狗熊闭上眼睛,张开嘴巴,自己跳进去。正当狗熊闭上眼睛等待送上来的美味时,羊用角顶了狗熊的嘴,把它顶昏了。”我们为羊的机智和狗熊的愚笨哈哈大笑,笑得泪水都流出来了。听了一遍、两遍还好,天天听这个老套的故事,未免无聊了。
有一天,村里有人提议请邻村的“近视眼”来说书,给寂寞的夏夜带来一点兴味。大家附和,五分一角,凑足一两块钱,当晚派一个小伙子跑步去请。
在村子的晒场里,“近视眼”坐在一根凳子上,前面放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一块惊堂木,这就是他的全部道具。凭着他的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巴,让大家度过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我不知道“近视眼”的真名叫什么,反正大家都这么叫,他也这么应,非常自然,没有贬义。
在满天星斗下,透过摇曳的煤油灯光,我看“近视眼”长得五短身材,又瘦又小又黑,模样有点像烟鬼。与一般农民不同的是,他眼睛深度近视,老是眯着眼睛,所以这个绰号虽然不雅,倒也传神。我想,他的近视眼或许是看小说看出来的吧,在斗大字不识一个的农民当中,也算有文化了。
“近视眼”虽然身材短小,可口才极佳,属于柳敬亭一类的人物。他的记忆非常惊人,口齿清晰,语言流畅,表情生动,把听众逗得一会儿哈哈大笑,一会儿愁眉苦脸,可他自己始终是一脸严肃,不喜不怒,这就是说书的水平吧。后来在不同的场合听过不同级别的领导讲话,常有支支吾吾、不知所云的,每到这时,我就想:“要是有近视眼一半口才就好了。”炎热的夏夜,听了“近视眼”的说书,如沐春风,不觉得热了,不觉得蚊子叮了,也不觉得夏夜长了,老是觉得时间过得太快,说书说得太短,就怕到精彩之处,便是“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真是吊人胃口。在第二天接下去之前,满脑子都是问号,故事到底会怎么样呢?一个难熬的夏天,就在听书中不知不觉过去了。
“近视眼”当年说了哪些书,讲的是哪些故事,里面有哪些人物,因为年纪小,大多记不起来了,仿佛有一本是《三国演义》吧。长大以后,我曾仔仔细细看过小说《三国演义》,总觉得没有听他说书过瘾。或许他在说书过程中,倾注了自己的喜怒哀乐,进行了艺术再加工,更适合乡下人的口味吧。
电影里面看戏剧
在“文革”期间,古装戏作为“四旧”被禁演了,革命样板戏则通过电影这一渠道风靡神州大地。
在模糊的印象中,有一次父亲背着我去邻村看革命样板戏。电影里两个人在咿咿呀呀地唱,各唱各的,好像相互听不到。我问父亲,父亲说虽然是唱,其实是想,当然相互听不到。当时或许只有四五岁吧,年纪太小,还是不懂唱就是想、想就是唱的道理,不久在父亲的背上睡着了。这是我记忆中看的第一场电影,也是第一场戏。
长大以后,才知道革命样板戏光从艺术角度来说,水平并不差,但对一个学前儿童来讲,只是“狗看花被单”,莫名其妙。记忆中有一本革命样板戏叫《沂蒙颂》,似乎是无声电影,就更看不懂了。据说,不光京剧演革命样板戏,婺剧也能演,只是我们乡下孩子无缘见识罢了。
除了革命样板戏以外,好像只看过一次故事片——《半夜鸡叫》。在我五岁那年,特意请了隔壁公社的电影放映队,到村里来放映,当然还有一台平生第一次看到的发电机。那幅雪白的银幕,用两根长长的毛竹,支撑在晒场的东头。《半夜鸡叫》的剧情如今已模糊不清,只记得周扒皮深更半夜学鸡叫的镜头。
当我上小学的时候,恰好“文革”结束,不久文艺界恢复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古装戏重新搬上舞台,一些五六十年代拍摄的故事片也重新搬上银幕。所以,我在小学时代已经不听道情,也不听说书了,除了逢年过节去看戏,平时就是赶来赶去看电影。
当时,我们公社分成东、中、西三片,我家处在中片和西片之间。一般中片和西片的村坊放电影,无论什么片子,我总要赶去看。当时的电影,都是一些老片子,譬如《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渡江侦察记》、《小兵张嘎》之类。
乡下一般在晒场上放电影。外村的小孩坐在前面,本村人搬条凳子坐在中间,外村的大人站在后面。孩子都席地而坐,不怕肮脏,拍拍屁股就行;抬头仰看,不怕吃力,扭扭脖子就行。我最怕下雨,因为家里只有下田的蓑衣,没有出门的雨披,雨伞倒有,只是笨重的油布伞,不想带,所以经常被中途的雨淋成落汤鸡。
有一次,大人们说越剧《碧玉簪》很好看,可是放电影的村庄离家八里地,实在太远,而且在一个小山坳里。小孩子最怕黑,又怕鬼,在黑灯瞎火的晚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崎岖不平的山坳里,连手电筒也没有,汗毛倒竖。好在有一班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伙伴同行,一路大声说话,相互壮胆。
儿时第一次看电影,看的是京剧革命样板戏,最远一次出门看电影,看的是越剧《碧玉簪》。现在回想起来,或许此生跟戏剧还有一点缘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