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九八六年,我离开家乡,负箧杭州。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大凡戏迷,每到一个地方,都要寻找同类,呼朋引伴。隔壁班有一位来自浙江嵊县的男同学,高中毕业后做过木匠,后来经过复习考上大学,年龄比我们应届生要大三四岁,可以做哥哥,处世也比我们这些初出茅庐的小伙子稳重一些,大家都叫他“老傅”。
那时正是舞风劲吹大学校园的年代。每到周末,不仅学校的大食堂,连小教室里也灯光闪烁,音乐飘扬,临时改成了简易舞场。同学们都去学跳舞了,我和老傅却躲在寝室里,拿着收录机,跟着磁带唱越剧,成了不折不扣的另类。
在紧跟潮流的时尚人士看来,两个大小伙子整天咿咿呀呀地唱越剧,不男不女,有点不可思议。而我们认为,听戏唱戏又没有妨碍人家、危害社会,纯属个人自由,干卿底事!所以,也就顾不得人家不屑的眼光,自我陶醉。
老傅毕竟来自越剧之乡,跟越剧名伶何英还是初中的校友,既能唱生角,也能反串旦角。而我缺少音乐天赋,五音不全,属于只会听不会唱的戏迷,无非跟在他后面哼哼而已,这一哼两哼,也哼了不少戏,主要有《红楼梦》、《碧玉簪》、《血手印》、《王老虎抢亲》。好在下午基本没有功课,不是看书自修,就是听戏唱戏。
同寝室里有一位陕西的同学,父母都是河南的移民,在家里讲河南话、听河南戏,会唱一点豫剧。出于好奇,我跟他学过一段时间的豫剧《卷席筒》,第一句就是“我的后老大啊,姓曹名曹林”。那个腔调,也别有一番风味。
有一次,经过女生食堂,附近传来了铿锵悦耳的京剧音乐,原来是退休老教师组织的演唱活动。我悄悄地进去,坐在边上,专心地听。邻座有一位白发斑斑的老教授,看到年轻人进去,非常热心,教我诀窍:提气和共鸣。我不过是临渊慕鱼,并没有退而结网的恒心,所以听了一次,就不了了之了。
为了培养年轻观众,几乎所有剧种都进行了戏曲进校园的努力,最常见的手段就是到大学里举办讲座,虽然成效不彰。有一次,杭州越剧院的名角陈书君来学校办讲座,阶梯教室里,挤得满满的,基本上都是女生。讲座结束,我请她在笔记本上签了一个名,这是平生惟一一次。
我喜欢古典文学,大学四年,从先秦的老庄、论孟、诗骚,到魏晋南北朝的乐府,到唐诗、宋词、元曲、明清传奇,广泛涉猎,学无专精。其中最爱的还是戏曲,曾经仔仔细细地阅读了中国古代戏曲的四大名著——王实甫的《西厢记》、孔尚任的《桃花扇》、汤显祖的《牡丹亭》、洪升的《长生殿》,还买了一本上海艺术研究所、中国戏剧家协会上海分会编著的《中国戏曲曲艺词典》,放在案头,空闲时常常翻翻看看,乐在其中。
最有意思的是,当时看了张庚、郭汉城主编的《中国戏曲通史》,写了我平生第一篇论文——《论戏曲的教化作用》。临近毕业,男女同学四载同窗分别在即,少不得相互帮忙,男生帮女生写毕业论文,女生帮男生织毛衣。就这样,我把这篇煞费苦心写出来的论文奉献了出去,却没有能够换回一件温暖牌毛衣,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件憾事。
七
大学毕业以后,留在母校继续读书。那是人生中最自由的三年,导师基本不管,功课基本没有,只有一篇毕业论文,小菜一碟,过着神仙一般的生活。因为五音不全,只有向乐器方面发展。当时痛下决心,最低目标要认识简谱,学会一种乐器。
恰好我的管鲍之交大学毕业分到杭州做事,住在离校不远的地方。他平生多才多艺,擅长吹笛子、拉二胡,给我找来一本婺剧的曲谱,叫我先抄一遍。抄书是我的长项,大概花了一个礼拜时间,废寝忘食,抄得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然后,他教我吹笛子,大约吹了一个礼拜,勉强能够吹响,但指法始终不能连贯。就这样,简谱没有认识,笛子没有学会,身上缺少艺术细胞,从此彻底死了心。
倒是听了老同学吹拉的不少曲子,印象最深的是阿炳的《二泉映月》,无比凄清,为之黯然。若干年后,他远走英伦,一时生计无着,就学伍子胥当年落魄时的样子,吴市吹箫,在伦敦的街头吹笛子、拉二胡,做了一段时间的街头流浪艺人。那笛子和二胡,还是我在杭州市解放路的江南琴行帮他买的呢。
八
杭州是戏迷的天堂,在青山绿水的掩映中,这里有越剧,有京剧,甚至有昆曲。
在教工路,有红得发紫的浙江小百花越剧团;在延安路,有老牌的浙江越剧团;在黄龙洞景区,黄龙越剧团天天演出,虽然是民间剧团,艺术水平不输一些专业剧团,已成为游客必看的一景。
在秀绝人寰的西湖边,有热闹非凡的越剧角。上世纪八十年代在柳浪闻莺,后来搬到湖滨一公园,天天人山人海,也算西湖一景吧。记得当年在柳浪闻莺的越剧角里,经常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穿着一双拖鞋,不修边幅,在女人堆里嘻嘻哈哈,说说唱唱,自得其乐,堪称“万花丛中一点绿”。二十多年后,当我在湖滨一公园再次看到他时,还是那副落拓不羁的模样,不过已经年近半百,两鬓有霜了。
杭州有全国闻名的浙江京剧团和浙江昆剧团。虽然一直不景气,但我曾经听过几次有关京昆的讲座,报纸上偶尔可以看到相关戏讯,还算有点印象。尤其是二零零五年西湖西进工程以后,位于金沙港的盖叫天故居修葺一新,在西面成立一个京昆之家,经常有京剧戏迷在此吹拉弹唱,也可以叫京剧角吧。双休日,全家到杨公堤景区游玩,每每妻儿徜徉于山水之间,我却陶醉于戏剧之中。
曾经在《红楼梦》里,看到林黛玉和史湘云月夜吟诗,有寒彻肌骨的“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之句。中秋之夜,他们听到从远处飘过水面传来的笛声,清越无比,当时的音乐,该是昆曲吧。有一天,当我走进湖边的汾阳别墅时,从远处的水榭中传来了清越的昆曲,因为飘过水面,感到特别凄清,寒彻肌骨,才亲身体会到林黛玉月夜吟诗的意境。原来是一班上海的昆剧迷,选择了杭州最清幽的处所,自弹自唱,不见一点喧哗。
在我的家里,因为妻儿都不喜欢戏剧,在我是乐音,在他们可能是噪音。一年到头,难得听几次戏剧。只有他们不在家的时候,才把布满灰尘的磁带找出来,听上几遍,好像听一位曾经的老朋友娓娓闲聊。偶尔收看中央电视台戏曲频道,发现无论是安徽黄梅戏,还是广东粤剧,都还不错。后来听方家讲,各种地方戏剧都是相通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电视里听到京剧《锁麟囊》,一下子被它那低回幽咽、似断似续、如泣如诉的腔调所吸引,似曾相识,就好像贾宝玉第一次见到林黛玉觉得很面善一样。原来徽剧二百年前进京以后,徽汉合流,产生了一个全新的剧种——京剧,京剧倒流到安徽,反而将原来的徽剧淹没了。同时,徽剧经过新安江,沿兰江、婺江,到了浙江兰溪、金华,与当地的方言和音乐结合,形成了婺剧的一个新唱腔——徽戏。猛想起郑兰香演唱的婺剧徽戏《装疯骂殿》,与京剧程派的唱腔是惊人的神似,毕竟京、婺二剧同出一宗。
从此,爱上了京剧程(砚秋)派,爱听“五小程旦”李海燕、张火丁、迟小秋、李佩红、刘桂娟的演唱。尤其是天津青年京剧团的李佩红,早年刀马旦出生,后改习青衣,能文能武,与婺剧的花旦类似,听她演唱的程派名剧《荒山泪》、《春闺梦》,真是如痴如醉,忘乎所以。
九
正当我感喟“人间天堂,居然没有婺剧立锥之地”的时候,从一个戏友处惊喜地得知有一个叫做“杭州婺剧联谊会”的群众组织,隔周在曙光新村社区居民活动室活动。
他乡遇故知,总算在杭州找到了婺剧爱好者的组织。成员无一例外地来自浙江金华、丽水、衢州(简称金丽衢)婺剧传统流行地区,如今在杭州工作或学习。他们当中,有大学教授,有机关干部,也有公司职员,甚至还有在校大学生。远离家乡,是婺剧的魅力将他们凝聚在一起。
虽然我很少参加活动,感受却非常深刻:一者是传统,无论是演唱的,还是演奏的,都坚持传统的婺剧音乐,原汁原味;二者是持久,从下午二时活动到晚上八时,几乎是大半天的时间,大家毫无倦色,意犹未尽;三者是温馨,晚饭大家吃盒饭,按理是AA制,可每次会长都抢着买单,真让人过意不去。
除了在曙光新村,有时移师附近的黄龙洞。那激昂的锣鼓,高亢的唱腔,引得游客驻足观看,甚至把黄龙越剧团舞台前的观众也吸引过来了。虽然听不懂戏词,但那粗犷而强烈的婺剧音乐,深深地感染了他们。
十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清初文人顾亭林先生的最爱。贫寒之家,没有香车宝马,也没有豪宅大院,只有几橱诗书,可以诵读,“万卷古今消永日,一窗昏晓送流年”。西湖风月,本是无价,好在如今免费开放,近水楼台,不论昏晓晴雨,春夏秋冬,时时可以徜徉。自从我在网络上重逢阔别二十年的老友——婺剧以后,书籍也不读了,山水也不游了,八小时以外,都端坐在电脑前看婺剧视频,自得其乐,看得腰酸背痛,脖子僵硬。妻子看我这般废寝忘食的光景,在一旁笑问:“要不要找一个精神科医生诊断一下?”
多年前,单位里有一位浙江缙云的同事,是不折不扣的铁杆戏迷。在他的生活中,处处都是婺剧,交的朋友是浙江省艺术学校婺剧班的学生,听的音乐是婺剧MP3,连手机的铃声也是婺剧音乐。有一天,他拷贝给我二十多首婺剧MP3,让我欣喜若狂,真是久旱逢甘霖。在这些MP3中,最勾起我回忆的是著名婺剧表演艺术家徐汝英演唱的《孙氏祭江》,尤其是那句行云流水般的“啊呀,刘先皇”。三十年前,家乡的广播在晚上播音结束之前,都要播一遍《孙氏祭江》,这句戏词因此刻骨铭心。
自从百度能够搜索MP3以后,婺剧的音乐资料从网上源源而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啊!更令人欣喜的是,如今能够在百度上搜索视频了,让我这个异乡的游子,能够足不出户,端坐在家里的电脑前,清茶一杯,津津有味地看戏。有一些三十年前看过的不太常见的剧本,如《平贵回窑》、《九件衣》、《悔姻缘》、《花田错》、《送徐庶》,都能在百度视频里找到。
“独乐乐,与人同乐,孰乐?”答案自然是与人同乐,于是四处寻找同好。科技的发展,突破了婺剧迷之间交流时遇到的时间和空间的瓶颈。近年来,中国婺剧网、婺剧论坛等专业戏剧网站相继开通,搭建了全方位交流的平台,不论人是在金华,还是外地,不论是白天,还是夜晚,随时随地都可以上网交流。各地热心的戏迷,还开通了各种各样的QQ群。令人叫绝的是,这些QQ群周围不仅团结了一批戏迷,还真刀真枪排戏上演,像浙江永康婺剧QQ群就排演了传统名剧《百寿图》、《辕门斩子》、《姐妹易嫁》和《前后金冠》。
在各种论坛和QQ群里,偶尔也有五六十岁的长者,更多的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和大姑娘,大家因为共同的爱好——戏剧,走到了一起。这些戏友虽然年纪轻,戏曲造诣却不浅,藏龙卧虎。
浙江海宁王国维先生在《宋元戏曲考》自序里说:“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学:楚之骚,汉之赋,六代之骈语,唐之诗,宋之词,元之曲,皆所谓一代之文学,而后世莫能继焉者也。”
而戏剧兼有唐诗语言之美、宋词音乐之美、明清传奇情节之美,以及舞蹈之美、服饰之美、杂技之美,六美兼具,它对于我的魅力,确实胜过任何一种文学艺术,这也是它千百年来长盛不衰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