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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半生戏缘(1)

“新春来临之际,送上一副春联。上联:僧尼会断桥听牡丹对课看小二磨豆腐;下联:米筛爬馄饨吃浦江麦饼喝东阳沃豆腐。横批:故国之思。”除夕,在除旧迎新的阵阵爆竹声中,我的手机也来凑热闹,“叽叽叽”响个不停,频频传来家乡亲友的新春问候,给我这个异乡游子寂寞的心头,带来了几分暖意。屈指算来,该有十几年没有回家过年了,思乡之情油然而生,于是拇指轻按,写下上面这副春联,聊作短信拜年的“礼物”,献给一位多年来一直对我关爱有加的长辈。

秀才人情,未免可笑,却是我的真情实意。落叶归根,本是国人千百年来的夙愿。“老冉冉其将至兮”,年齿日增,思乡之情一日浓似一日。人生一世,仿佛孩子一日,日出东方,满怀好奇,跑到外面去,逛花花世界,采采桑葚,抓抓蝌蚪,摸摸螺蛳,一时乐不思蜀;到了日薄西山,晚霞满天,饥肠辘辘,才想起爹娘,心急火燎地想赶回家。

异乡的游子,无时不想倦鸟归林。家乡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那里有令人垂涎欲滴、望梅止渴的美食,逢年过节,做杨梅果、擂头果,烫麦饼,裹馄饨,还有连鲁迅吃了也叫好的米筛爬;那里更有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的婺剧,《三请梨花》、《双阳公主》穿云裂帛,《二度梅》、《百花公主》感慨悲怆,《僧尼会》、《牡丹对课》、《磨豆腐》、《哑背疯》诙谐幽默,真让人三月不知肉味。

一辈子喜不喜欢戏剧,大约跟儿时大有关系;儿时喜不喜欢戏剧,大约跟家庭环境大有关系。我的父母都是铁杆戏迷。父亲平时喜欢哼几句“十八里相送到长亭”之类的越剧,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母亲当年扛了一条长板凳,赶到东村,赶到西村,追着剧团看戏。生在这个戏迷家庭,我想不爱看戏都难。

老家是闻名遐迩的“书画之乡”,也是名副其实的“乱弹之乡”,喜欢写写画画、拉拉唱唱的人特多。从我记事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开始,每当夏日的永夜,满天星斗,大家都喜欢到晒场上乘凉。村里几位喜欢乐器的大人,就搬了凳子,坐在晒场上,拉起胡琴,满脸陶醉,算是自娱吧。边上围了一圈人,尤其是我们小孩,喜得手舞足蹈,免费享用一顿丰美的“精神大餐”,算是娱人吧。也不知道拉的是什么乐曲,大约是戏曲音乐吧。

大伯伯是木工,在老家也算是小有名气的能工巧匠,最多一天能做十六条板凳。比做木工更有名气的,是他从五十岁开始学拉二胡,唱越剧。他自己动手,做了一个木架子,一边挂着一面小锣,一边绑着一块梆子,分别用细绳连到双脚,在脚底做了踩板,左脚一踩,敲打小锣,右脚一踩,敲打梆子。这样,一个人就可以吹拉弹唱,自娱自乐。毕竟年过半百,他唱得并不入韵,拉得也不优美,听众不多。好在他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人,不在乎世俗的眼光,只要进入状态,便闭上眼睛,自我陶醉。就这样拉呀唱呀,等他睁开眼睛,可能眼前一个听众也没有,而时针已经指向午夜十二时。第二天,他又起个大早,到外村做木工去了,精力充沛,丝毫不受影响。逢年过节,他主动到民间剧团的后场拉二胡,没有分文报酬,只为自娱自乐。听起来好像是在编故事,有点天方夜谭的味道。说他疯狂也好,说他执著也罢,都是我亲眼所见。我对戏剧的酷爱,或许与大伯伯相似,只不过他用琴弦,我用笔头,各自抒发心中的那份痴情。

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村里装了个不知疲倦的高音大喇叭,整日不停地播放唱片,除了歌剧《洪湖赤卫队》以外,最多还是戏剧,包括婺剧《三请梨花》、越剧《碧玉簪》。可能是乡下人的粗犷,喇叭的分贝调到最高,远在十里八里都能听到。大家都不以为吵,有的只是赞许:“某某村的喇叭真响啊!”耳朵里天天被灌输戏剧,所以村里的小伙子、大姑娘都能哼上一段越剧《送凤冠》、《十八相送》、《楼台会》什么的,婺剧因为演唱难度比越剧大,会的人比越剧少。

一九八零年,我到镇里上初中。这是一个江南的千年古镇,“九世同居,一门尚义”,合族同居曾经延续了三百三十多年,号称“江南第一家”。在这个远近闻名的古镇里,同时诞生了两个剧团:越剧团和婺剧团。我在放学以后,经常去看他们的排练和演出。

越剧团以柔软细腻的风格见长,颇得女性观众的喜爱。当时剧团的大花旦是我哥哥的初中同学,小花旦是我外婆家的对门邻居,同名同姓,都叫“郑雪英”。为了相互区别,名字前冠以大小,大花旦叫“大雪英”,小花旦叫“小雪英”。当时,“大小雪英”是镇里的明星,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对象,就像现在的小青年谈论港台明星一样。我曾亲耳听到邻居的一位小伙子说过,假如能够跟越剧团的大花旦做一天夫妻,死也心甘!后来,“大雪英”被浙江嵊县的专业越剧团招聘了,转成居民户口,大家都羡慕得不得了。

说实在的,越剧团虽然时常在镇里演出,我没有看过几回,除了“大小雪英”以外,已经没有多少印象了,倒是婺剧团的演出,至今历历在目。记得婺剧团排练的第一本戏是《铁灵关》,此外,还有《双狮图》、《打登州》等。

在婺剧团里,本来应该成为门面和台柱的小生和花旦,却乏善可陈。小生是隔壁村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绰号叫“来埠头”;花旦是老街上裁缝“长师”的女儿,大家都叫她“长师的囡”,他们的真名反而被淹没了。两个主角,一样缺点,就是表情冷漠。后来,小生换成小伙子“根”,花旦换成原来跑龙套的“庭的囡”,但总无多大起色。

倒是小丑的表演可圈可点,平时言谈举止诙谐幽默,是一个老油子,绰号叫“大蒜头”,反而把他的真名“谭小刚”淡忘了。“大蒜头”与“谭小刚”,在普通话里根本是南辕北辙,但在老家的方言中,却是很相近的谐音,令人绝倒。“大蒜头”演的经典作品,因为斧头脱了柄,有句经典台词“脱柄斧头”,便成了第二个绰号。只要他一上台,台下观众便叫:“脱柄斧头!”

一位三十来岁的后生演老生,在舞台上弓腰驼背,步履蹒跚,两只脚要平行,从八字步改为11字步。他跟我的同班同学“小宁波”是同村人。放学以后,在路上偶遇,我们学他弓腰驼背11字步的模样。他自己看了哈哈大笑,就去追“小宁波”,追来追去,背后留下一串串爽朗的笑声。

两个剧团在镇里热热闹闹闹腾了好几年,待我进县城念高中的时候,好像大家都忙着赚钱去了。毕竟是镇里的民间剧团,艺术水准有限,但满足了我儿时看戏的欲望。

真正体会到戏剧的魅力,是因为专业的县剧团。每年的正月初五、初六,邻近的三郑村都要邀请县剧团演两天两夜的戏,雷打不动。

正月初五,我跟父亲到三姑姑家拜年,早已身在曹营心在汉,有点魂不守舍,吃什么馒头乌肉,拿什么红纸包,都不在乎。匆匆吃完中饭,只盼早点开溜,因为从三姑姑家到三郑村至少得走一个小时,去晚了就来不及了。

我当时还是十来岁的小孩子,个子太矮了,站在戏台前,踮着脚跟,仰着脖子,也不一定看得到,有时得捡两块砖头垫脚。当时演的剧本,有些至今还记得,譬如《十一郎》、《银瓶仙子》、《哑背疯》、《九件衣》。印象最深的是,《银瓶仙子》的舞台背景实在太绚丽了,民间剧团根本无法望其项背;《哑背疯》里一个演员演哑巴和疯婆父女两个角色,应付自若,天衣无缝,也颇新奇。

既然台前不太看得清,不如溜到后台去,看演员们化妆。能够近距离接触心中的偶像,既好奇又兴奋,有一种莫名的冲动,跟今天的追星族也差不多。

当时乡下的娱乐方式还比较单调,除了电影,就是戏剧,于是戏剧迎来了短暂的春天。世世代代头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都想跳出农门,途径只有两条:第一条,那时刚刚恢复高考,大家都跃跃欲试,考的人多,取的人少,真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第二条,考进县剧团,马上转成居民户口,上台演出,风光无限。所以,县剧团一招聘,吸引了许多青年才俊。记得当时的花旦黄笑君、小生吴宪重、小丑张智慧,成了全县三十六万人民心中崇拜的偶像。

好景不长,当我再一次接触县剧团的时候,它正在急剧走下坡路。一九九一年春节,村里邀请县剧团演了两天两夜的戏,这可是盘古开辟天地以来第一次,所以比过年过节还要隆重得多。远近的亲戚都来了,在外地读大学的老同学们,都已放寒假回家,也一起来看戏。村里指定几户人家承担演员的伙食,我家分到一桌。

三句不离本行,我比较关注戏中的唱词,问司鼓为什么有些唱词颠三倒四,很不通顺,更不用说流畅和优美了。司鼓解释,看戏的年轻人越来越少,演出市场日渐萧条,前景堪忧,青年才俊都不愿意干这行,剧团的编剧才初中文化,为了押韵,唱起来顺口,有时不免以辞害意,希望文学修养深厚的年轻人加盟。

最后一晚的演出场景,令我终身难忘。在呼啸的北风中,舞台上,演员们个个慷慨激昂,满头大汗;舞台前,稀稀拉拉,冷冷落落,只有两三百位观众,除了我一个年轻人以外,都是清一色的中老年人。在市场经济的大潮中,阳春白雪也好,下里巴人也好,反正传统戏剧是高山流水,难觅知音了!

二零零三年,县剧团的下坡路终于走到了尽头,宣告解散。小丑去省级剧团,至今在舞台上还能看见他的身影;小生去县电视台,从事广告经营;花旦到县文化馆,从事群众文化工作。他们纵然身怀绝技,奈何生不逢时!

二零零六年,家乡的乱弹被认定为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当地的一家晚报上,报道了这个消息:“浦江是婺剧之乡,是婺剧各个声腔的集散地,浦江乱弹一直在浙、赣一带有很大的影响,赣剧中的浙调、浦江调就是来自浦江乱弹。浦江乱弹深深扎根于民间,是人民群众所喜闻乐见的优秀艺术,堪称戏曲舞台上一枝璀璨夺目的奇葩。二零零六年,婺剧中的浦江乱弹已作为通过国家文化部认定的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享誉全国,但该县却没有一个专业级的婺剧团,不能不说是一个遗憾。”为了弥补没有专业剧团的缺憾,二零零七年,县里将这块曾经闪闪发光的金字招牌,授予一家水平相差很大的民间剧团。

家乡是闻名遐迩的书画之乡,更是已被埋没的乱弹之乡。家乡的书画,并没有达到一流水平,但这张“书画”牌十多年来打得风生水起,打出了一流水平,中国书画节也办了不止一届。即使乡下有个把木匠的虾儿画得出神入化,像齐白石一样,书画毕竟是小众文化;而乱弹是家喻户晓、老少皆宜的大众文化,从明末清初以来,长盛不衰,影响浙赣,是名副其实的一流文化,却落得个三流境地。

既然家乡是乱弹的发源地,为什么容不下一家专业的剧团?是不是县政府财政困难,养不起县剧团的四五十个人?不是的!虽然只是一个小县,一直以来民营经济发达,常年走南串北、在全国甚至全球经商的不下五万人。在全球经济危机中,家乡经济堪称逆势飞扬的典范,尤其是水晶行业,赚得盆满钵满。民间富得流油,政府的财政收入也不少,据说已经超过十二亿了。是不是没有演出市场,没有人要看婺剧?也不是的!家乡有每逢庙会、节日、修谱、做寿都要演戏的习俗,至今还有上百个坐唱班。

问题的症结在于文化主管部门的官员,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消极哲学,没有作为。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这是大势所趋,戏剧等文化产业自然也不例外。可浦江乱弹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能完全依赖市场,政府理应出资抢救和扶持,责无旁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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