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头看天,低头做事,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低头做事”,就是要认认真真、扎扎实实地做事;“抬头看天”,就是要把大势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套用一句时髦的话,就是做事前预先要定位,定位准确,事半功倍,定位不准,事倍功半。具体到婺剧,就是专业人士既要掌握表演的基本功,扎扎实实演好戏,更要看清婺剧发展的趋势——从大众艺术到小众艺术,顺势而为。
如今的媒体,十分重视自身的定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我的老家,村里订了一份《参考消息》、一份《人民日报》、一份《浙江日报》,国际大事看《参考消息》,国家大事看《人民日报》,省内大事看《浙江日报》,当时,工农商学、男女老少都看这几分报纸,这是大众传播时代;八十年代,都市类报纸应运而生,晚报、早报呱呱坠地,休闲娱乐、街谈巷议也上了报纸,不再是严肃呆板的面孔,机关干部看党报,平民百姓看都市报,这是分众传播时代;九十年代,各种行业报仿佛雨后春笋,相继涌现,喜欢股票的看证券报,喜欢电脑的看电脑报,喜欢汽车的看汽车报,喜欢服装的看服饰报,每一种报纸,不再针对所有的人群,而是特定的受众,这是小众传播的时代。在小众传播时代,媒体的定位很明确,就是为特定的受众服务,为特定的受众代言,反映他们的愿望和诉求。
跟媒体一样,三十年来,婺剧生存的环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随着娱乐方式的多元化,电视、网络的先后普及,人们的文化生活选择的余地越来越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导致受众的急剧分流。在浙江金丽衢等地区,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半期,婺剧是针对所有人群的大众艺术;从八十年代开始,婺剧只是针对部分人群的小众艺术。不到十年时间,婺剧从极端的繁荣跌向极端的低迷,确实出乎人们的意料。
一条山涧的小溪,细水长流,平平淡淡,从从容容。如果有人在小溪上筑了一道堤坝,人为阻断流水,越积越多,越积越高,一旦开闸,那蓄积已久的水流,便滚涌而出,波澜壮阔。“文革”十年,只许样板戏“官家放火”,不许地方戏“百姓点灯”;“文革”以后,文艺战线回归“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地方戏开禁了,人们奔走相告,压抑已久的热情喷薄而出,势不可挡。这个短暂的时期,只是婺剧极端压抑以后的极度喷发,没有普遍的指导意义。
我作为一个刚上小学的小戏迷,躬逢其盛,有幸见证了当年的盛况。当时,老家的每个乡镇都有婺剧团,有的还不止一个。我们镇一下子办了婺剧团和越剧团,排了《铁灵关》、《双狮图》、《打登州》等剧目。隔壁村庄曾经在清末办过“六合班”,在当地小有名气,这时也恢复了民间剧团,记得在《林冲起解》中,演林冲的演员打了油面。印象最深的是地处深山的蒙山婺剧团,擅演《三请梨花》,我不知道看了多少遍,其水平不比专业剧团逊色。演樊梨花的花旦和演薛金莲的小花旦,当时都只有二十来岁,白白净净,一个丰腴,一个苗条,穿着自家织的方格子花土布,非常朴素,是两朵清丽的山花。该团的司鼓,非常投入,非常卖力,身体语言非常丰富,摇头晃脑,敲得好像要跳起来似的。虽然后来听方家说,好的司鼓应该静如处子,但当年他在家乡赢得了如潮的好评。当时,当婺剧演员是风光无限的事情。浙江省浦江县白马镇下张村婺剧团演《白蛇传》中白素贞的花旦,是我村的外孙女,外婆家的亲戚一说起此事,眉飞色舞,脸上有光。更有光彩的是,隔壁邻居的侄女考上了专业的浙江浦江婺剧团,逢人便夸。
一九八一年,这是家乡娱乐方式彻底改变的分水岭。邻村买了一台二十一寸的彩色电视机,挂在大晒场边,天天收看,等于天天放电影。附近十几个村的农民,纷纷涌到电视机前,晒场上人山人海,盛况空前。从此以后,婺剧和电影一样,一落千丈,急剧走上下坡路。一九八三年,村里买了一台二十五寸的罗马尼亚进口的黑白电视机,挂在大厅里,从此可以足不出村、风雨无阻地看电视了。再后来,农户自家买的电视机越来越多,大厅里的电视观众日渐稀少,婺剧舞台前的观众更少得可怜了。
电视普及以后,看戏曲的人越来越少,婺剧从巅峰一下子跌入低谷,从大众艺术沦为小众艺术。既然婺剧的外部环境已经改变,定位也要随之改变,服务的对象也要随之改变——从所有人群转为特定人群——婺剧爱好者,了解他们的喜好,满足他们的需求。
可有的剧团一直沉浸在曾经的辉煌中,希望婺剧还是男女老少都爱看的大众艺术。时转势移,而专业婺剧工作者的观念和定位却没有改变,这就是有志于“改革创新”的业内人士感到迷茫和苦闷的根源所在。
其实,人的一生很大程度上受生活习惯的影响,无论是物质生活,还是精神生活。戏迷看戏,如同食客吃菜。跟国剧京剧比,无论是剧本水平,还是表演艺术,婺剧确实还有不小的差距,但我还是喜欢婺剧。婺剧不一定是最好的,但我从十岁就开始看,已经形成了一种习惯,最适合我的胃口。京剧虽好,毕竟是从四十岁开始看的。看了京剧,理智告诉我,这是一种非常精致的艺术,但离我的生活比较远;看了婺剧,直觉告诉我,这是生活习惯的一部分,已经溶入血液。作为一个老戏迷,迷恋的就是婺剧的老腔老调,需要的就是那种味道,这不是理智能够说得清楚的。
而婺剧的专业工作者,往往从专业的角度来看,看得更加清楚,发现婺剧旋律单调、吐字不清等好多缺陷,希望通过“改革创新”,让旋律更加丰富一点,改变老腔老调,让吐字更加清晰一点,念白变成了普通话。但他们忽视了观众的接受心理,忽视了观众的生活习惯,这一改,要了老戏迷的命,换来的不是喝彩和掌声,而是抱怨。实践已经反复证明,婺剧作为一种小众艺术,要迎合所有人群,是不可能的,赔了夫人又折兵,结果把特定的人群也丢失了。
令人欣慰的是,如今婺剧在培养后续观众方面,已经探索了一条行之有效的道路:从娃娃抓起。婺剧进校园,不是大学,而是小学,让十来岁的小学生接受熏陶,从小培养对婺剧的兴趣,从而成为生活的一部分,成为一种习惯。“衣贵如新,人贵如旧”,看戏也是这个道理,孩子们长大以后,即使人在天涯,想起儿时听过的老腔老调,还是如见故人,倍感亲切。
明白了婺剧已经从大众艺术变成小众艺术的道理,期待专业的婺剧工作者能够补上“观众心理学”一课,贴近小众,琢磨小众,迎合小众,牢牢抓住小众的心,针对特定人群进行精准营销,才能永葆具有四百年辉煌历史的婺剧的生命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