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在网上偶遇某婺剧团的著名演员,正是我心仪已久的偶像。一番寒暄之后,她迸出一句:“我们团很时尚的。”婺剧居然也时尚?一时愕然。
在借创新婺剧之名、行消解婺剧之实的今天,这个一向以唱徽戏见长的剧团,保持了原汁原味的表演风格,唱念做打俱佳,就连最普通的念白“是是是”,都十分讲究运气和行腔,可谓字正腔圆。当然,继承传统表演程式,并不意味着因循守旧,该团对一些传统剧本进行加工,增加扣人心弦的悬念,情节更加起伏跌宕,引人入胜。我特别喜欢看该团演的戏,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就是这么一个继承传统、推陈出新的剧团,为什么要说自己很时尚呢?或许有难以言表的苦衷吧。
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以来,婺剧界逐渐形成了这样一种氛围:婺剧的传统表演程式已经过时了,不适合现代人的审美需求,需要推倒重来,全面创新,并先后推出了《昆仑女》、《梦断婺江》、《情殇》、《赤壁周郎》、《铁血国殇》等一批新编历史剧,不仅从北京和杭州捧回了各种各样的奖杯,还得到许多外地专家的赞许,媒体上更是长篇累牍,赞不绝口。在有意无意间,形成了这样一种舆论:谁反对全面创新,谁就是反对新生事物;谁还在讲传统表演程式,谁就是老土。在这个人心浮躁的时代,谁愿意当老土啊,尤其是在小地方,更怕被人扣上老土的帽子。于是,即使是不主张时尚的人,也只好随声应和,不说真话,或者噤若寒蝉,选择沉默。
其实,婺剧本是来自民间、扎根民间的草根艺术,其鲜明的特色就是老土。所谓“老”,就是年代久远,婺剧的六大唱腔之一的高腔至今已有四百年历史,难道还不老吗?是一坛芳香四溢的百年老酒啊!无论是京剧、越剧,还是婺剧,乡下将地方戏一律叫作“老戏”,以区别于话剧、歌舞剧等“新戏”。作为舞台艺术,所有的地方戏都有一套经过历代艺人千锤百炼流传下来的传统表演程式,婺剧亦然。所谓“土”,就是乡土,婺剧唱腔糅合当地的音乐,念白参照当地的官腔,风格反映当地的审美趣味,不是乡土戏,难道还是中国剧不成?婺剧的特色在老土,魅力在老土,生命也在老土。假如哪一天婺剧变成又新又洋了,也就不成为婺剧了。
戏剧有现代美,也有古典美;有西洋美,也有乡土美。喜欢现代美和西洋美的,可以欣赏话剧和歌舞剧,都是二十世纪从西洋引进的;喜欢古典美和乡土美的,可以欣赏地方戏,尤其是婺剧在浙江金丽衢一带传承了数百年,受到民众的广泛认同。外国人为什么喜欢到西藏旅游?因为藏民族保存的文化个性独具一格;为什么喜欢江南六大古镇,而不喜欢大都市的高楼大厦?因为江南古镇的小桥流水和粉墙黛瓦,具有鲜明的汉民族特征和江南地域特征,而高楼大厦却是西洋的舶来品。
婺剧的古典美,体现在传统的表演程式上,否则便不成为戏剧;婺剧的乡土美,体现在“文戏武做、武戏文做”的特色上,否则便不成为婺剧。如果婺剧不讲传统表演程式,就如格律诗不讲平仄、对仗、押韵等格律一样,只是顺口溜;不讲“文戏武做、武戏文做”的个性,就如天下话剧一个样,便没有自己的特色,不成为地方戏。
当然,婺剧守住自己的古典美和乡土美,并不是抱残守缺,画地为牢。婺剧可以也应该从其他地方戏甚至现代戏中汲取营养,增加时尚的元素。譬如京剧讲究念白,越剧擅长情感,话剧注重人物,都可以借鉴,但有一个基本立场,就是以我为主,为我所用,凸现我的个性,而不是消解我的个性;是我利用人家,而不是我被人家同化。否则,很有可能变成不今不古、不洋不土的“怪物”。
婺剧的传统也非十全十美,解放前的剧本一般比较粗糙,情感表演比较欠缺,故事情节比较单调,甚至有淫秽的成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挖掘和整理了一大批传统剧目,去芜存精,去伪存真,取长补短,扬长避短,成为历史剧中的精品,像《三请梨花》、《双阳公主》等优秀剧目,至今仍风靡舞台,为观众所津津乐道。所以,婺剧的创新,当务之急是剧本的创新,而不是传统表演程式的创新。
以黑为美,这是黑人的自信。以传统为美,不怕老土,不怕掉渣,不追时髦,不赶风潮,更不要妄自菲薄,这是婺剧的自信。传统何辜?但愿下次在网上再碰到这位心仪已久的偶像时,能够挺直腰杆、满怀自信地说一声:“我们团的戏路很传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