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新是戏剧的一个永恒话题。三百多年前,李笠翁在《闲情偶寄》中说:“演新剧如看时文,妙在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着重传奇题材和情节的创新。六十多年前,梅兰芳说:“京剧的思想改革和技术改革最好不要混为一谈,后者在原则上应该让它保留下来,而前者也要通过充分的准备和慎重的考虑,再行修改,才不会发生错误”,主张形式的充分继承和内容的慎重创新。在戏剧持续不景气的今天,重新审视婺剧的创新问题,亟需弄清创新的步伐、形式和目的,走出全面创新、急剧创新的误区,从而建立起新的评价体系——从新旧之分到美丑之辨。
步伐:扭好秧歌
秧歌是我国北方的一种民间舞蹈,在锣鼓的伴奏下,人们摇摆着前进,每前进三步,便后退一步。
在戏剧界,梅兰芳是扭秧歌的高手。他在演出中总是随时随地作出或大或小的创新,今天改一点,明天改一点,后天或许还要改一点。改过三点以后,他就暂时停住步伐,听听台前观众的反应,遇到观众一致叫好的地方,那就固定下来;遇到观众不太满意的地方,就退回原地,再换一个方向,重新起步。这样,在观众面前,梅兰芳的艺术形象每天都是“新的”,三次“新的”加上一次“旧的”,反复打磨几次,就可能变成“美的”了。
梅兰芳一生的艺术实践,也暗合扭秧歌“进三步退一步”的轨迹。第一步,身处京城,先后革除了不少梨园旧习,为之一新;第二步,访问上海,吸收积极的海派文化,分期分批地加以消化吸收,为我所用;第三步,访问欧美苏联,以东方文化与西方文化进行碰撞,从而获得升华。解放以后,他除了在建国十周年时新排《穆桂英挂帅》以外,一直在打磨自己的“梅八出”,给旧的传统戏以新意,给年轻时新编的戏以传统,也就是把旧戏做做新、新戏做做旧,让新旧两部分相互融合,水乳交融。
喜新厌旧,本是人之常情。实际上,婺剧的那两个保留剧目,观众不仅对剧情了然于心,而且对戏词和音乐也是滚瓜烂熟了。如果前看后看,还是那两个剧目,左看右看,还是那两个套路,天长日久,即使是一流的剧团、一流的演员、一流的后场,观众也难免生厌倦之心。婺剧要永葆青春的魅力,像一块磁铁一样牢牢吸住观众的心,惟一的出路就是创新。但创新不等于“前进、前进、前进进”的高歌猛进,也不等于只知向前、不知后退的一往无前,更多的时候是渐变,一点一点地改变,天长日久,积小变为大变,有时也可以停一停,甚至退一退。停一停不是停滞不前,退一退也不是历史倒退,而是在总体前进的大格局下,停止或者修正前进中出现的偏差,从而回到符合戏剧内在艺术规律的创新轨道上来。
在婺剧界,无论是专业剧团,还是民间剧团,一讲传统,就是一成不变,什么也不能动,尤其是那几个经典剧目,几十年如一日,未免单调乏味;一讲创新,就是突飞猛进,一日千里,而不考虑观众的审美眼光和口味能不能跟上。梅兰芳扭秧歌“进三步退一步”的创新步伐,值得学习和借鉴。
形式:旧瓶新酒
梅兰芳讲的思想改革先行,就是在内容上进行创新,以体现时代精神;技术改革缓行,就是外在形式不变,以继承传统文化。简而言之,就是“旧瓶装新酒”,在保留旧的形式的前提下,注入新的思想内容。
婺剧的“旧瓶”,体现在形式上,就是传统的表演程式、唱腔、服装、化妆等核心的形式,保持不变,至少是基本不变,以延续古典艺术的传统;至于一些辅助的形式,譬如灯光、音响、舞美等,可以适时进行一些改变,甚至是比较大的改变,以利用现代科技的利器。
婺剧的“新酒”,体现在内容上,就是新的观念和新的情节,从而赋予新的时代精神。在解放前的剧目中,常常有赞美“一夫二妻”的,譬如《珍珠记》、《春秋配》、《花田错》、《千里驹》、《烈女配》、《沉香阁》、《对珠环》、《两重缘》、《绣鸳鸯》等,无不如此。而浙江省兰溪市婺剧团排演的《画眉》,女主角画眉女扮男装,金榜题名,做了南阳知府,造福黎民,而她的丈夫却名落孙山,巾帼不仅不让须眉,甚至还胜过须眉,从而高扬了男女平等的思想,也让观众耳目一新。
家喻户晓的婺剧名作《三请梨花》,是在传统的《紫金镖》基础上改编的,无论是思想观念,还是故事情节,都有了质的飞跃。在《紫金镖》中,樊梨花为了嫁给薛丁山,杀了父亲,违背人伦;而在《三请梨花》中,改为樊梨花与兄长争斗时,不慎误杀了父亲,符合人性。在《紫金镖》中,薛丁山是“三气一请”樊梨花,显示了薛的目中无人和樊的卑微下贱;而在《三请梨花》中,薛丁山是“一气三请”樊梨花,体现了樊的自尊自重和薛的真诚悔过。
时代精神完全可以通过古典戏剧的传统形式来体现,这就是“旧瓶装新酒”的路子。
误区:全面创新
婺剧界有一位资深导演提出了“全面创新”的理论,初看似乎振聋发聩,细想实在匪夷所思。先看一看人家对他的评价吧:“他敢闯禁区,走新路,并从音乐、舞美、表演等方面大搞全面创新。只要能为戏所用,不管古今中外,都拿来为我所用,甚至把西方芭蕾舞的表演也融于古老的婺剧艺术之中。”
不管古今中外,都拿来“为我所用”,这并没有错,不过还要加一个前提,就是“以我为主”。如果坚持“以我为主”,拿来话剧甚至芭蕾舞等现代西洋艺术形式的元素,掺和到婺剧表演中,为我所用,万变不离其宗,婺剧还是姓“婺”;如果放弃“以我为主”,拿来的艺术元素掺和到婺剧表演中,把我吃掉,变成以他为主,婺剧就不再姓“婺”了。当然,在拿来的过程中,还是要有所挑选,有所取舍,最好材质相近,譬如京剧、昆剧可以大胆借用,而话剧、芭蕾还是要慎重一些。从《前后日旺》、《双阳公主》改编的《昆仑女》,拿来了话剧的语言、话剧的念白,淡化了婺剧的表演程式,糅合起来的到底是什么剧?有人说是“话剧加唱”。
婺剧作为一门具有四百年历史的古典艺术,具有与时俱进、不断创新的品格和能力。为了照顾观众的感受,引导观众的审美,一直以来推陈出新,局部创新,逐步创新,而不是推倒重来,全面创新,急剧创新。今天创新这一点,明天创新那一点,后天创新另一点,积小变为大变,这是符合古典艺术发展演变的内在规律的。
而这位资深导演在“全面创新”理论的指导下,将有“天下第一桥”之称的旧版《断桥》进行创新,结果如何呢?片面突出外在动作的激烈火爆,却掩盖了内在戏情的细致演绎。本质就是借“全面创新”之名,行“去婺剧化”之实。
目的:为谁创新
为谁而创新,为什么而创新?事关婺剧价值体系的重构。这本来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戏是演给观众看的,无疑是为观众而创新;观众需要的是表演好看、音乐好听,需要优美的婺剧,从中得到心灵的愉悦,是为优美而创新。
而在这个人心浮躁的功利社会,戏剧界的价值观被严重扭曲,创新的目的不是为了观众,而是为了能够获奖,有了奖杯,意味着就有地位、荣誉、职称和奖金。而能不能获奖,是由外地专家决定的,演员必须揣摩和迎合他们的口味。而外地专家往往注重改变的幅度大不大,主观能动性的发挥强不强,所以很多时候折腾得越厉害,获奖的希望就越大,而不问剧目好不好看、好不好听、优美不优美,观众喜欢不喜欢,变成为创新而创新。
本地观众和外地专家这两个群体之间,对婺剧的价值评判标准,常常存在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本地观众喜欢美的,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美而新,像《江南第一家》这样的新编历史剧,另一种是美而不新,像《僧尼会》、《牡丹对课》、《雪里梅》这样的传统经典剧目。而外地专家喜欢新的,也可能有两种情况,一种是新而美的,像新编历史剧《江南第一家》,另一种是新而不美,像新编历史剧《昆仑女》、《梦断婺江》、《情殇》。本地观众和外地专家之间有一致的地方,就是美而新、新而美这一部分,专家叫好、观众叫座,皆大欢喜;但更有不一致的地方,就是美而不新、新而不美这两部分,严重冲突。美而不新,外地专家觉得你因循守旧,并不看好,而本地观众只要好听、好看就行,才不管新旧;新而不美,外地专家觉得你锐意创新,深受青睐,而本地观众感到既不好听、也不好看,啧有烦言。这就是解不开的症结之所在。谁也无法否认这样一个事实:婺剧作为一种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草根艺术,生于民间,死于庙堂。因此,当务之急是要改变婺剧的价值评判标准,从专家的新旧之分变为观众的美丑之辨。如果演员心中时刻装着观众,婺剧自然永葆青春;如果演员心中时刻想着奖杯,婺剧或许大限将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