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戏的观众都有一种思维定势:大凡演历史剧,不论发生在秦汉还是唐宋,演员一律穿明朝的改良装。然而,最近看了一家民营剧团演的《孟姜女》剧照,却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意外。
近年来,专业剧团在艺术上充当了创新的“先行军”,无论是音乐,还是舞美,都是大破大立,大有推倒重来之势。如今,这股创新之风已经蔓延到婺剧的服装。对于《情殇》和《赤壁周郎》的服装,我一点也不意外;令人意外的是,走市场化道路的民营剧团居然也随之起舞。剧中人物穿的服装可谓大杂烩,皇帝、官员和孟姜女穿的衣服,宽衣大袖,博雅君子说是“汉服”,而其他人物穿的却是大家所习见的“明服”。
乍一看,汉代的服装确实宽衣大袖,《情殇》讲的是战国故事,《孟姜女》讲的是秦朝故事,《赤壁周郎》讲的是三国故事,若论年代,都是去汉不远,很真实啊!这个“真实”,只是生活真实,而不是艺术真实。艺术源于生活,而高于生活,所以,生活真实不等于艺术真实。戏剧作为一门艺术,既要讲生活真实,更要讲艺术真实。
众所周知,戏剧的特征之一就是程式性,表演上有一套约定俗成的程式,服装上也有一套约定俗成的规定,演的只要是历史剧,汉人都穿明代的改良服装,不管戏剧故事发生在什么年代,少数民族一般在头部挂狐尾,插两根雉鸡毛,作为一种符号,起到一个象征功能,这属于艺术真实的范畴。传统戏剧的服装,实质上是“歌舞之衣”,不仅要求色彩的鲜明调和、花纹的丰富精美,本身就具有整齐、匀称、节奏、线条等形式美因素的造型艺术,而水袖、雉翎、靠翅、鸾带等,更成为一种“舞具”,是戏剧表演程式的外延。
正因为戏剧的服装有一套自己约定俗成的规定,所以不是写实而是写意的,观众只要能够从服装上看出人物的大致特征就行了,譬如是男是女、是老是幼、是官是民、是贫是富、是文是武、是华是夷。具体到官员,观众对中国古代的官制并无兴趣,只要能够大致分出品级的高低就行,譬如一品宰相、五品知府、七品知县,而未必分得很仔细。中国古代的官制,从魏文帝曹丕开始实行九品中正制,九品中又有正和从之分,实际上有十八个级别。每个不同的品级,服装的颜色不同,绣的图案也不同。即使是相同的品级,文官和武将的服装又不同。所以,婺剧的服装没有必要区分得很清楚,搞得很繁琐。
一部中国服装史,上下五千年,实际上是一笔语焉不详的糊涂账,你即使想弄清楚,恐怕也不能够。服装史作为一门专门史,科学的研究方法无非是将文献资料和出土文物结合起来,相互佐证。有关服装史的文献材料不少,譬如存世的唐宋时期的书画,人物的服装样式清晰可见;而出土文物就困难得多,无论是面料,还是成品,都不容易长期保存。幸好汉墓中出土了不少画像石,从中可以看出秦汉服装的大致形状。如果要仔细追究下去,秦汉服装的面料是什么?当时因为生产力水平低下,虽然有丝绸,主要还是以麻为主,而现在的戏剧服装的原料都是化纤,为了追求生活真实,是不是也要用麻做戏服?秦汉时是以植物染料染色的,而现在的戏服都是用化工染料染色的,而为了追求生活真实,是否也要用植物染料?
其实,服装是最时尚的东西,变化很快。每个朝代的服饰不同,同一个朝代的每个时段也不同。二十世纪,开始是满清的旗人装,接着是民国的中山装,后来是解放以后的列宁装。改革开放以来,服装的变化更是日新月异,每年甚至每季都要发布新的时装。历史上,每个民族的服饰更是千差万别,难以考证,尤其像西夏这种没有正史记载的少数民族政权,更是无从下手了。
别说各个朝代各个民族的服饰难以考证,即使能够考证,如果拘泥于生活真实,每演一本戏,剧团都要根据这个朝代这个民族的服装,置办一套行头,那么每个剧团需要多少服饰?需要多少资金?戏剧题材丰富,历史跨度很大,有列国戏、三国戏、隋唐戏、杨家戏、包公戏、水浒戏等等,不计其数,如何办得起,办得来?据媒体报道,光为《赤壁周郎》一个剧目做的八十七套戏服,就花了五十万元,换成民间剧团,怎么受得了!弄一本《赤壁周郎》可以,但每演一本戏都要置办一批与该剧所反映的时代相匹配的服装,恐怕也吃不消。
地方戏大多起源于清朝,离他们最近的古代就是明朝,所以采用明朝的改良服装就顺理成章了。问题是如今清朝早已走进历史,对现在人来说也是古代了。那么,演清朝的历史剧,到底该穿什么服装呢?浙江金华的《梦断婺江》、兰溪的《李渔别传》、武义的《壶山春雷》以及永康的《吴绛雪》,剧中人物的服装都是接近生活真实的满人服装。
演清朝戏穿满人服装,跟演一般朝代的历史剧穿明朝服装不同,无法运用水袖等传统的表演程式,似乎更像现代戏。而且,男人的前半个头剃得油光可鉴,后半个头拖着一根晃来晃去的长辫子,并不美观。
如何解决清朝戏服装的审美问题?我觉得有两种办法:第一,就是同化,让满人穿汉人的服装。虽然满族还是少数民族,毕竟掌握了汉族的政权,可以将其汉化。这绝不是异想天开,而是有成功的先例的。譬如浙江省兰溪市婺剧团演的《三盗九龙杯》,讲的都是清代乾隆年间黄三太、杨香武等绿林好汉的故事,穿的却是明朝服装,并没有影响演出效果。兰溪市婺剧团演的《百花公主》,讲的是元朝蒙古人的故事,剧中人物已经完全汉化。譬如将蒙古老将巴勒改为汉人的名字八郎,完全穿汉人的服装,观众不仅不以为怪,反而觉得顺眼。第二,就是异化,把他们当作匈奴、辽金、瓦剌等没有掌握汉人政权的少数民族。作为蛮夷,头部挂狐尾,插上雉鸡毛;皇帝不叫圣上,而叫“狼主”,这是古时少数民族对本族君主或首领的称呼。
创新不是目的,而是手段。如果像某些剧团让演员穿“汉服”这样的创新,为了创新而创新,还不如不创新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