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地方剧种区别于另一个地方剧种的标志是什么?不是表演程式,不是服饰化妆,也不是传统剧目,而是戏剧音乐。为什么电影有的看了一遍已经足够,戏曲“看你千遍也不厌倦”?因为戏曲音乐对于特定的观众具有恒久的魅力,与其说看戏,不如说听戏。音乐,既是戏剧的标志,也是戏剧的根基、戏剧的灵魂,更是戏剧的魅力所在。在强调婺剧创新的今天,观众什么都可以容忍,就算花旦不包头、张飞充周仓、花头台演舞蹈,虽然看上去不太舒服,听上去还是婺剧就行。“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吧。惟独不能容忍的是,随意改变婺剧的音乐,失去独特的韵味,动摇婺剧的根基,这是底线所在。“根基不牢,地动山摇”,长此以往,婺将不婺了。
令人遗憾的是,婺剧最迫切需要创新的剧本,不见有人去整理提高;最不迫切需要创新的音乐,却有人激情澎湃,尽情挥洒。众所周知,婺剧在做功方面有一套传统程式,其实在唱功方面也有一套传统程式——板腔体,譬如二簧怎么唱,反二簧怎么唱,老二簧怎么唱,小二簧怎么唱,都有固定的套路,你可以根据剧情的需要进行微调,但不能随心所欲地改变。程式是几百年来经过多少代婺剧艺人不断探索,大浪淘沙,凝固而成的艺术精华。就像做格律诗,受平仄、对仗、押韵等格律的约束,一般是不能更改的。如果你实在觉得格律束缚了你的灵感,也可以破,叫作“拗”,但接着还要“救”。
在看到浙江缙云婺剧促进会新编的历史廉政婺剧《却金馆》之前,网上已经炸开了锅,对该剧音乐的批评声不绝于耳。因为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音乐盲,所以抱着“不知为不知”的态度,特意向一位毕业于音乐学院声乐专业的戏友请教,得到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回答:音乐非常优美。同样的婺剧音乐,在专业人士和普通观众之间,怎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我。
《却金馆》邀请某剧团的国家一级作曲作的曲,其专业素养自然不容怀疑。我请教了一位专业演员,她认为作曲是一位眼界开阔、颇有灵气的作曲家。同样的婺剧作曲,在演员和观众中为什么会有如此截然不同的评价?这也一直困扰着我。
有一天,当我坐在杭州的浙江音乐厅,现场静静地欣赏《却金馆》时,理智告诉我,音乐是优美了,就是激动不起来,因为婺剧的味道淡了一点。身边的戏友告诉我,这个已经是修改以后的版本,以前的版本婺剧味道更淡,淡乎寡味。或许作为音乐来说,《却金馆》是优美的;作为婺剧音乐来说,《却金馆》是寡淡的,强调了所有音乐的共性,而忽视了婺剧音乐的个性。
在家中,妻子爱弹钢琴,喜欢听古典音乐,什么莫扎特、贝多芬的钢琴曲,我经常被动欣赏;而我喜欢听民族音乐,尤其是戏剧音乐,包括京、昆、婺、越,她也经常被动欣赏。从理性上来讲,这些西洋音乐旋律丰富,曲调优美,怎么赞美都不为过,但从情感上来讲,并不能扣动心弦,与我无干。民族音乐、宗教音乐、古典音乐、流行音乐,天下优美的音乐多的是,或许都有其共性,但光有共性是远远不够的,只有独特的个性,才能体现存在的价值,这是婺剧音乐的题中应有之义。
婺剧音乐的个性在哪里?毕竟有六种不同的声腔,不易准确地概括,但我们可以列举其中的一些:譬如大锣大鼓、粗犷激越,笙箫管笛、细腻缠绵,我觉得最大的特点是美和力的完美结合,以优美的旋律展示内在的力量。在专业人士眼中,婺剧音乐或许有这样那样的缺陷,需要弥补。而专业人士眼中的缺陷,或许正是普通观众梦牵魂绕的魅力所在,因为传统文化并非十全十美,经常是精华和糟粕的共生体,你把缺陷弥补了,同时也把魅力消减了;你把糟粕舍弃了,同时也把精华丢弃了,在倒掉污水的同时,也倒掉了污水中的孩子。为了婺剧这个活生生的可爱孩子,请专业的作曲家手下留情,暂且容忍那一盆污水吧。婺剧音乐好也罢,差也罢,都已经溶入我们的血液,成为我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专业婺剧团肩负着探索创新和引导潮流的历史使命,不能一味地迎合观众的口味,这个道理想必大家都能理解。作曲家比我们普通观众站得高、看得远,其专业水准绝对不容怀疑。令人怀疑的是,观众是上帝,你有没有研究过观众的心理?这里不妨引用一点西洋理论——接受美学。在中国传统的文艺理论中,单方面强调了创作者,而忽视了接受者,一部文艺作品写好了,创作过程也算结束了。而接受美学却认为,这只完成了其中的一半,另一半有待于受众去完成。受众接受文艺作品的过程,其实是一个理解、丰富、深化的再创作的过程,譬如每个人眼中的《二度梅》都是不同的,有的看到了韵味十足的唱功,有的看到了难度奇高的做功,有的看到了美轮美奂的舞美。接受美学这种重视接受者的人文精神,确实应该引起婺剧专业人士的深思。
作为一个老戏迷,让我魂牵梦绕的,就是婺剧的音乐。那腔那调对人家而言,或者过于老土,对我而言,正是梦中的“初恋情人”。让我牵肠挂肚的就是那种儿时听过的味道,这不是专业和理智能够说得清楚的,更多的是一种心理习惯。
兼顾观众的心理习惯,并不意味着拒绝创新。但是,婺剧音乐的创新过程,不是激进的、一蹴而就的,而是渐进的、潜移默化的,要考虑到观众的欣赏习惯和接受程度。我们需要的是“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现在观众认可的传统婺剧音乐,一定跟解放前不同,也跟五六十年代不同,这是一个缓慢的过程,而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就像看着一个人慢慢长大,再慢慢衰老,那么缓慢,那么自然,如果从二十岁的青年一下子变成六十岁的老年,非把人吓死不可。
善待传统,善待文化,善待观众。期待作曲家从专业的角度来创新婺剧音乐的同时,也能够从心理学的角度来兼顾观众的感受,更能够从传承历史文脉的角度来善待这一人类宝贵的文化遗产,牺牲一点个人的激情和灵感。否则,就是曲子作得再好,只能要了老观众的命,也不能把新观众拉到舞台前,赔了夫人又折兵,真是何苦来呢?
音乐是婺剧的心脏,心脏有病,可以搭支架、搭桥,甚至移植,不是不能动,而是要慎重,弄得不好,心脏停了,人也亡了。所以,在婺剧音乐创新方面,还是要立足专业,兼顾观众,敬畏传统,谋定后动,慎重,慎重,再慎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