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中央电视台十一频道接连播放了新编历史婺剧《赤壁周郎》、《情殇》,连同以前的《梦断婺江》,又勾起了不少热心观众那根敏感的神经:婺剧的创新,到底应该是推陈出新,还是推倒重来?昨晚,当我将心中的疑惑向一位老师求教时,她道出了其中的缘由:“本来是很尊重传统的,只是近几年的戏都由外请专家一同创作,所以婺剧味就少了,目的是让婺剧走向全国。其实,创新是很痛苦的事情,很艰难、很艰辛。”一语点破梦中人,原来忍着痛苦进行创新,目的是为了让婺剧走向全国,可谓用心良苦。
是啊,让婺剧走向全国,不仅是几代婺剧人的夙愿,也是多少观众的殷切期待。婺剧如果有一天真的走向全国,让我等在外的八婺游子能够在异乡就能看到来自家乡的戏剧,可以向人家夸耀:“看,我的家乡戏旋律多优美,做功多考究,情节多起伏!”与有荣焉!仰望星空,充满遐想,毕竟还要脚踏实地,埋头苦干,梦想再美,还是要回到现实中来。
那么,现实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就事论事,恐怕一叶障目,不见森林,容易沦为井底之蛙,还是把婺剧放在戏曲发展的历史长河中,用宏观的视野,来观照它在整个生命周期中所处的位置。
生存代谢是自然界和人类社会不可改变的铁律,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人有生老病死,月有阴晴圆缺,何况是已经四百岁的婺剧?任何一种戏剧,都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外力只能暂时延缓或加速固有的进程,而不能彻底改变或扭转。从远的来说,曾经赫赫有名的弋阳腔和海盐腔,而今安在?从近的来说,曾经作为雅部正宗的昆曲,如今气若游丝,五六十年来一直在“重症监护室”里抢救,真的能够起死回生、焕发青春吗?杭州最近在滑稽剧团的基础上,组建了专业的杭剧团,但缺少观众,红旗到底能够扛多久?
与上述戏剧相比,婺剧的草根生命力还是很顽强的,因为四百年的发展史,是一部与时俱进、不断创新的历史。在历史长河中,它不断补充新的血液,吸收新的唱腔,兼容并蓄,为我所用,使艺术之树能够常青。六大声腔中,从最古老的高腔,到乱弹、昆腔,再到相对年轻的徽戏,从来没有停止过创新的步伐。假如只固守最早的高腔,没有吸收其他五种声腔,那么婺剧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就随着高腔班社的解散而消失了。婺剧就像一棵百年古树,老的枝条枯萎了,新的枝条又发芽了。现在还活在舞台上的,主要是乱弹和徽戏,还有一点滩簧,其他的声腔已经微乎其微,可以忽略不计了。
令人惆怅的是,虽然婺剧自身一直没有放弃创新的努力,但是近百年来外部生存环境急剧恶化,今非昔比,尤其是受到娱乐方式多元化的冲击,面临日益边缘化的窘境。先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电影的产生,后是八十年代电视的普及,再到本世纪初网络的拓展,戏剧的领地不断被蚕食,一次比一次致命。如今,即使梅兰芳再世,也不可能像当初那样大红大紫,轰动一时,毕竟时代背景不同了。虽然也曾尝试与新的娱乐方式的结合,借船出海,借梯登高,来扩大自己的影响,譬如将婺剧搬上电影、电视和网络,但未见成效。如今的年轻人中对戏剧极为陌生,这是我们必须正视的现实。
如果说婺剧是一片树叶,那戏剧就是一棵树木,娱乐就是一片森林。脱离娱乐方式多元化的背景来谈婺剧,容易一叶障目,不见森林,迷失方向,不辨东西南北。明乎此,是否可以作这样一个论断:婺剧已经不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而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夕阳;不是十七八岁的青年,而是五六十岁的老年。当务之急,不是焕发青春的问题,而是延缓衰老的问题,不是如何攻城略地、扩充地盘,而是如何守住“根据地”、保留一线文脉。毕竟戏剧独霸娱乐场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二百年前徽班进京、一百年前越剧打入上海滩的盛景难再。
廓清了婺剧发展的外部环境,再来观照它的内在特质,就是古典和乡土。如今是一个人心浮躁的时代,路上行人步履匆匆,文化娱乐快餐化,甚至连恋爱结婚都是如此。而婺剧的古典美,需要静下心来,细细咀嚼,细细品尝,细细回味,但是如今有这份闲情逸致的人已经不多了。婺剧的乡土美,“文戏武做,武戏文做”,那份粗犷,那份激越,那份热闹,虽然迎合了浙中、浙西、浙南人民的审美口味,但是未必能为全国各地的观众所接受。更为致命的是,地方戏的唱腔和念白,建立在各地“官话”的基础上,而“官话”又深受方言的影响。婺剧的唱腔和念白,大致是浙江金华的“官话”,很有地方特色,正因为有地方特色,反而成为向传统区域外推广的一道很难逾越的障碍。
所以,婺剧永远无法走向全国。这不是悲观,而是清醒。近年来,各专业剧团推倒重来、全面创新的实践,只能在中央电视台十一频道开花,不会在各地的演出市场结果。为了这几个创新剧目,各专业婺剧团苦心孤诣、饱尝艰辛,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已经得到了应有的回报:戏剧奖也拿了,报纸和电视也上了,完成了所肩负的历史使命,必将成为婺剧历史天空中一闪而过的耀眼流星。
正如孔夫子所说的“时也,命也,运也”,任何事情都要顺时而动、顺势而为,否则就要受到老天爷的惩罚,毕竟不是人定胜天的时代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各专业婺剧团这种迎难而上、锐意创新的勇气,固然可嘉,但恐怕迟早要碰壁。如果将这种创新经验推而广之,恐怕迟早要重踏夫差的覆辙:雄心勃勃北上黄池会盟,结果盟主没有到手,姑苏城被越国攻下来了;同样的道理,婺剧还没有走向全国,赢得外地观众的芳心,就被本地观众唾弃了。这绝不是空穴来风,危言耸听,在我的家乡,浙江浦江乱弹的发源地,越剧因为易学、易唱、易懂,三十年前就比婺剧更受民众欢迎。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惟一标准,推倒重来的婺剧究竟有没有生命力,要在演出市场中检验,看看有没有人点,有没有人看。
扎根故土,深耕故土。从理智上来讲,我希望婺剧延年益寿。下午三四点钟的夕阳,不是要马上落山,“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正如一位老师所说的:“婺剧创新是必然的,但是一定要在原来的基础上,继承传统,推陈出新,博采众长,为我所用,才能使婺剧更完美、更完善。”这才是创新的正道。婺剧只要推陈出新,多排一些《二度梅》这样的精品,不要去瞎折腾,完全可以延缓衰老,再活个五十年、一百年,一点问题也没有,至少不会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消亡,甚至有可能迎接生命的“第二春”,完全不必悲观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