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文戏踏破台,武戏慢慢来”,还是“文戏武做,武戏文做”,婺剧在表演风格上文武兼擅,刚柔相济,可以说不留遗憾。相对于擅演文戏的昆剧和越剧来说,婺剧和京剧更适合于表现外刚内柔、侠骨柔肠的巾帼英雄。从樊梨花、穆桂英,到双阳公主,婺剧里这些巾帼英雄的艺术形象,常留观众心间,但更令人心仪的,却是不那么家喻户晓的百花公主。浙江省兰溪市婺剧团吴凤花主演的《百花公主》,举重若轻,游刃有余,常看常新,回味无穷,如果跟京剧、昆剧、越剧等其他剧种斗台,毫不逊色,说不定还胜人一筹呢。
举重若轻游刃有余
戏曲表演有“四功五法”之说,习惯上唱、念、做、打是“四功”,手、眼、身、法、步是“五法”。有人认为,手、眼、身、步是具体的技法,而法是概括表演艺术总体的法则,属于更高一个层次。此言得之。作为婺剧《百花公主》的主演,吴凤花的艺术素养非常全面,唱、念、做、打俱佳,手、眼、身、步皆妙。但这些只点到了浅层的表象,没有进入深层的核心,窃以为吴凤花的表演,好就好在一个法字,就是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演绎巾帼英雄,胜似闲庭信步。“绚烂之极归于平淡”“最高的技巧就是没有技巧”,在文学评论上,这些都是人人皆知的常识。譬如巴金的《家》、《春》、《秋》,并没有华丽的词藻,讲的是日常话语,叙的是人间真情,以情动人,浑然天成。作者仿佛也生活在小说营造的环境中,成为其中的一员,与他们一起哭、一起笑,忘记了什么叫作技巧。文学是这样,戏剧艺术何尝不是如此!
戏剧作为一门集文学、音乐、舞蹈、杂技、服装、化妆等为一体的综合艺术,博大精深。演戏之难,难于上青天。我觉得演员有三个层次:第一层次,鹦鹉学舌,依样画葫芦,酷求形似;第二层次,唱、念、做、打,手、眼、身、步,无不精妙,力求神似;第三层次,师法自然,庖丁解牛,游刃有余,臻于化境。
二零零三年,吴凤花为《百花公主》录像时,已过不惑之年,年纪反差较大,戏份相当吃重。而舞台上呈现出来的百花公主的艺术形象,是一个年方二八的妙龄少女,集青春、活泼、英武、娇羞等各种气质于一身。但在两个半小时的表演中,她演得轻松自然,神闲气定,既没有心浮气躁,也没有大汗淋漓,始终充盈着一股自信和精神气儿。演员演戏,感觉不在演戏;观众看戏,感觉不是在看戏。这或许就是大道无形、浑然天成的化境吧。
众星捧月气势恢弘
戏曲不是雕塑,也不是摄影,唱、念、做、打,无不是动态的,《百花公主》却善于将瞬间凝固,塑造一组静态的雕塑,所有的配角都聚集在主角的周围,起到众星捧月的烘托作用,不仅增加了美感,更重要的是增添了气势。
红花还要绿叶扶。百花公主的亮相,就是一个众星捧月的造型:四个女兵下蹲于前,两个旗牌站立两边,后面还跟着一个太监,起到烘托作用。整本戏的收场,是百花公主和老将八郎在百花山重整旗鼓,他俩站立中间,前排是四个下蹲的女兵,两边是两个站立的女兵,后排是两个大扎大靠的武将,仿佛是一组凝固的雕塑。看这威猛英武、气贯长虹的态势,让人增添了几分反败为胜的希望。
与众星捧月的静态造型比,《百花公主》更加重视蓄积动态的气势。譬如练武一场,首先是旗牌上场,百花公主在幕后唱:“跨绣鞍,施号令,雷厉风行”,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其次是四个女兵、四个男兵次第上场;接着马夫上场,连翻几个跟斗;积蓄了这么长时间的气势,最后主帅百花公主在两个女兵的簇拥下,威风凛凛地上场了,可谓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唱:“旌旗闪,角弓鸣,骏马蹄轻。百花女屯兵甲,旗枪重整。借行猎掩耳目,操练三军。”此时的舞台上,一共有十二个演员,男女将士的群舞加上百花公主的独舞,场面壮观,气势宏大,凸现了百花公主作为一个统帅三军、指挥若定的巾帼英雄的豪迈气概;接下来是一段气吞山河、睥睨天下的唱:“待一日风云起旗开得胜,除奸佞方显得巾帼豪英。叫三军列旗门强弩压阵,摆一字赛蛟龙吞雾吐云。”
又如点兵一场,在进入正题之前,蓄足了势,一共有五个层次:第一层次,四个女兵分两批上场,两个旗牌上场;第二层次,百花公主大扎大靠上场,唱:“霜剑冰刀,战鼓频敲。”念:“除奸佞扭转乾坤,方显得女英豪。”在激昂的锣鼓声中,舞起翎子,起霸;第三层次,老将八郎、参军海俊上场;第四层次,百花公主走上帅位,念:“身沐洪恩任大权,凤闪青缨碧玉冠。腰横三尺青虹剑,任你英雄心胆寒。”第五层次,众将士一齐上场。一层一层,层层递进,做了这么多铺垫,直到这时才进入主题——百花公主校场点兵。就像一道蓄水的堤坝,蓄得越久,水量越多,水位越高,一旦开闸,一泻千里,势不可挡。戏曲表演亦然,蓄势已久,一旦爆发,气吞山河,地动山摇。
感情饱满丰富多变
一般而言,武戏重打斗,文戏重感情。百花公主作为巾帼英雄,武戏当然是免不了的,但剧中没有过多地渲染打斗场面,而是重在表现恢宏的气势,这样的处理高人一筹。更高明的是,文戏中表现了一个既为家国前途担忧、又为个人终身担忧的二八少女的感情,丰富多变。
婺剧里的巾帼英雄,虽说个个都是侠骨柔肠,避免了一味的刚强,或一味的柔弱,但在具体的表现手法上,往往过于笼统、过于平面、过于单一。在剧中,百花公主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表现得淋漓尽致,非常丰富,非常立体。譬如,忧:将领老弱难出征;羞:二八少女常思春;喜:文武全才遇海俊;愧:引狼入室害老父;怒:为父报仇杀海俊。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当百花公主得知杀死父王的竟然是自己以身相许的心上人海俊以后,身穿缟素,回师王城,有一段沉痛激昂、饱含血泪的唱词,充分体现了这种复杂的感情:“百花女铸大错招来祸殃。愧只愧,百花厅将人错看;痛只痛,赠青虹害死父王;恨只恨,一失足坠落深渊;悔只悔,逐老将不听忠良。”将她的悲痛、羞愧、愤恨、后悔等感情,一并浓缩在这几句唱词里面,真可以惊天地、泣鬼神!
剧中体现了百花公主感情的丰富以外,更体现了感情的多变。在海俊夜闯百花厅一场,百花公主的感情在很短的时间里经历了几次急剧的变化,跌宕起伏:怒:得知有人夜闯百花厅以后,拔出青虹剑追杀;喜:发现夜闯百花厅的不是别人,而是朝思暮想的海俊;怒:男女有别,瓜田李下,不杀海俊,难以自明;喜:不如以身相许,与海俊结成眷属;愁:对海俊心存疑虑,只怕错把红绳牵;喜:海俊表示决不反悔;羞:欲表心愿,怎奈是羞怯口难言;悔:错失向海俊表白的时机;羞:自言自语,说出对海俊的相思,不料被海俊听见;喜:在得到海俊的海誓山盟以后,终于舒展眉头:“结同心在今朝,海誓山盟双星照。红丝永绾把情绕,愿求白首结永好。”
在剧中,百花公主因为特殊的年龄、特殊的身份、特殊的处境,感情丰富、细腻而多变,因而显得有血有肉,立体丰满,真实生动。
构思精妙巧夺天工
一本戏的成败得失,固然有赖于演员的表演,跟情节的安排也不无关系。构思巧妙,事半功倍,构思不当,事倍功半。《百花公主》构思的巧妙之处,不一而足,兹举二例。第一例,交印一场,老将八郎要把帅印交给百花公主,朝廷钦差嫌她武艺不精。为了证明自己武艺高强,百花公主射了三箭:第一箭,射落高杆杏黄旗;第二箭,射落云端高飞雁;正当钦差不知百花公主的去处时,她已经在三百步以外,发出第三箭,射中钦差的乌纱帽。这时,老将八朗趁机向吓得魂不附体的钦差将了一军:“大人心中不服,到校场长枪短剑与公主比一个高低。”贪生怕死的钦差心中虽有一万个不愿意,为了保住性命,只得假意应允。这三箭,每一箭都射得很巧妙,但第三箭尤为精妙,不仅凸显了百花公主武艺高强、足智多谋,还反衬了钦差的贪生怕死,可谓神来之笔。
第二例,射雕一场,百花公主在百花山操练时,一箭射中山雕。恰在这时,朝廷派来的奸细海俊也射了一箭。两人不约而同地射中一只山雕,可谓一雕双箭,而不是传统的一箭双雕。这个情节的构思,凸显了海俊的阴险奸刁,更让少女思春的百花公主产生爱慕之情,惺惺相惜,为最后引狼入室的悲剧埋下了伏笔。
是喜是悲?有无挣扎?
《百花公主》源自明代传奇《百花记》,讲述的是元代的故事。整个故事属于空中楼阁,虚无缥缈,反而产生了一个意想不到的效果:后人改编的空间很大。除了婺剧以外,京剧、昆剧、越剧、川剧、粤剧、黄梅戏等剧种都有这个剧目,除了百花公主和海俊这两个名字相同以外,其他人物名字不同、身份不同、背景不同,情节更是五花八门。譬如斗争的双方,京剧说是两个邻国——安西国和高昌国;婺剧和昆剧说是朝廷的奸臣和安西王,至于奸臣,婺剧中是国丈,昆剧中是丞相;越剧更加夸张,百花公主的父亲花雄是已经灭亡的南宋将领,自立山寨,不是王爷,而是山大王,复宋抗元,似乎有点民族大义在里面。京剧、婺剧、越剧都是在最后暴露海俊的奸细身份;而在昆剧里,海俊早早地被同党告发,百花公主不忍斩杀,放他逃走,以至陷落王城、杀安西王等情节都与海俊无关,矛盾无法进一步升级,也不能形成新的高潮,这是一个明显的败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