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变不离其宗,各种剧种《百花公主》的异同,无外乎以下两个方面:第一,故事的结局,是喜剧还是悲剧。一种是喜剧,百花公主最终原谅了海俊,双方重归于好,以大团圆结局;另一种是悲剧,百花公主杀死海俊以后,拔剑自刎。若论高下,喜剧明显不合情理,百花公主不可能轻易宽恕一个杀死父王、导致家破国亡的奸细,更何况欺骗了自己的感情,于公于私都讲不通。百花公主虽然年轻懵懂,一时糊涂,忠奸不辨,但毕竟是爱憎分明的巾帼英雄,这种结局只能贬低她的品格,模糊她的个性。按照百花公主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性格,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杀死海俊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但已无法挽回王城陷落、兵败如山的结局,只能拔剑自刎,追随父王于九泉之下。
当然,悲剧的结局过于残酷,让观众过于沉重,所以婺剧《百花公主》对结局作了些微改动,百花公主在杀死海俊以后,拔剑自刎之前,老将八郎及时杀到,两股人马会合一处,重整旗鼓,准备杀回王城。这样处理,给压抑的结局增添了一抹亮色。这是整个构思的巧妙之处。
北方昆剧团杨凤一主演的《百花公主》,结局的安排独具一格,百花公主在杀死海俊、拔剑自刎之后,加了一个《梁祝》“化蝶”式的尾声,两人死后的灵魂,双双升入天堂,结为夫妻。这样的尾声,也算是对喜欢大团圆的观众的一点宽慰吧。
第二,海俊的内心,有挣扎还是无挣扎。海俊作为卧底的奸细,遇到多情美貌的百花公主以身相许,不同剧种有截然不同的心理反应:一种是挣扎,既为百花公主的真情和美貌所感,又为自己的身份所困,欲爱不能,进退两难,里外不是人,产生人格分裂;另一种是利用,甘愿做一个死心塌地的奸细,利用百花公主对自己的爱情,骗取信任,从而陷落王城、杀死王爷,算得上不辱使命。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况且海俊面对的是一个多情美貌、侠骨柔肠的二八佳人,内心挣扎合乎情理,内心的斗争越是尖锐,剧情就越精彩。昆剧《百花公主》中,海俊的内心非常矛盾,对百花公主充满愧疚:“叹建功误入桃源洞,情思万种胸中暗愧生。可叹俺身负使命,好姻缘偏却要扎根在阴谋中。何去何从,身心行盼两不同。”同时,对自己的命运充满了无奈:“笑只笑身成诱饵不自料,叹只叹人生好物不坚牢,恨只恨欲赎前愆无灵药。羞难掩恩难报恨怎消?”而在婺剧《百花公主》中,海俊完全是利用百花公主的深情,内心的挣扎一闪而过,使其内心过于单调,情节过于平淡,是其美中不足之处。
上海京剧院史依弘主演的《百花公主》,将这个空中楼阁的故事,演绎成一部催人涕泣的爱情悲歌,确实是难得一见的大手笔。百花厅中,百花公主向海俊赠青虹剑,以身相许,共结鸳盟。海俊为国为情陷入两难境地:“我若是背誓言负她情爱,昧天良怎对我三尺灵台?愁肠百结难排解,江六云满目悲凉满目哀。”于是,海俊想了一个两全之策,说服百花公主议和,却不料陷入高昌国主帅邹化龙的圈套之中,致使百花公主国破家亡。海俊拼死救百花公主逃离敌营,后二人相继来至凤凰山。这时百花公主的内心,更加挣扎:“为什么用情反而毁社稷?为什么真心求和反遭欺?为什么欲罢干戈却不易?为什么心上人竟然是仇敌?难道是隐姓埋名将我戏,却为何凤凰山前舍生忘死挡凶敌?难道说献策议和是毒计,却为何血染沙场染征衣?是真是假是敌是友,真真假假敌敌友友,百花仰面向天问:是何人设下这堪不破道不清的人世之谜?”海俊因无法取得百花谅解,负疚自刎于定情之剑下。百花见此情景,更是伤痛欲绝,拔剑随之自刎。战争中的爱情终被残酷的现实摧毁,只留下漫山血红,一曲悲歌。
婺越京昆孰优孰劣?
越剧长于抒情,适合演才子佳人戏;婺剧刚柔相济,适合演巾帼英雄。虽然各具特色,各有所长,但在演绎百花公主这个巾帼英雄这个艺术形象时,高下立判。
越剧《百花公主》由上海静安越剧团的戚派演员周雅琴扮演,出人意料。在我的印象中,戚派擅演悲剧,其悲悲戚戚、哭哭啼啼的唱腔特征,比较适合演王千金、王秀英这样的闺中怨女,而不是百花公主这样的巾帼英雄。
王文娟、金采凤、戚雅仙,曾经是我最心仪的三位越剧名伶。相同之处,在于一个“怨”字;不同之处,王文娟是“愤怨”,柔中有刚,不乏激烈,《红楼梦》里的林黛玉,在“葬花”、“焚稿”中,由怨而愤,先抑后扬,越唱越高,怒火万丈;金采凤是“幽怨”,《碧玉簪》里的李秀英,在“洞房”、“归宁”时,心中有怨,深藏不露;戚雅仙是“哀怨”,《法场祭夫》里的王千金,哭哭啼啼,苦劝即将上断头台的未婚夫林招德痛饮三杯酒。虽然都有怨,但林黛玉有共读《西厢》之乐,李秀英有定终身之喜,惟有王千金是哭哭啼啼,一哭到底,倒还罢了,毕竟未婚夫被冤枉要上断头台了,可在《王老虎抢亲》中,千金小姐王秀英闺中思春,元宵佳节听到街上传来的锣鼓声,触景生悲,甚至得知哥哥王老虎抢来的、寄在自己闺房之中的“美女”,就是朝思暮想的梦中情人周文宾男扮女装的,天赐才郎,应该惊喜啊,还是一副哭腔。戚派的优点是情动于中,发为悲声,可谓独树一帜,不足是风格单调,过于悲戚,无法全面表现人的喜怒哀乐、七情六欲,因而受到题材的限制,听得多了,难免发腻。
以未哭先悲的戚派艺术,来演绎感情丰富、情节跌宕的《百花公主》悲欢离合的故事,注定是吃力不讨好的。或许有人会说,京剧程派艺术也是如泣如诉、似断似续的。诚然,程派擅演悲剧,以悲为主,富有变化,悲中有怒,悲中有喜,柔中带刚,既有《春闺梦》、《荒山泪》这样的悲剧,也有《锁麟囊》这样的喜剧,与越剧戚派不可同日而语。
除了戚派唱腔风格上的局限,具体细节上的处理也有可议之处。譬如在练兵一场,越剧表现的是百花公主自己,基本上是独舞,烘托太弱,缺乏气势;而婺剧是通过将士来烘托百花公主的英武,有独舞,也有群舞,众星捧月,气势恢弘。又如校场点兵一场,越剧是百花公主在盛怒之下,将老将蔡英推出辕门斩首,被百花公主之父花雄救下,有些过火;昆剧也是百花公主在盛怒之下,将老将叭喇推出辕门斩首,因众将士求情,用乱棍打出校场,也是过火;而婺剧的处理比较恰当,百花公主虽然盛怒,姑念老将八朗年老功高,将他轰了出去。再如百花赠剑这一场,京剧和越剧都是先略后详,从百花公主发现百花厅里有人隐藏时的怒,到发现是海俊时的恕,随即叫江花佑送走海俊,海俊走后的悔,一共九分钟,而海俊返回以后,两人海誓山盟,长达十五分钟。而婺剧在处理赠剑时,是先详后略,主要表现百花公主在定情前的犹豫和彷徨,跌宕起伏(详见第三部分),非常微妙,可谓技高一筹。此外,前面已经提及,武戏重打斗,无论是京剧还是昆剧,都设计了很多打斗场面,而昆剧更为擅演武戏的杨凤一设计了许多打斗场面,不如婺剧的武戏重气势来得高明。
总而言之,传统剧本《百花公主》的处理,越剧和昆剧不能说是成功的,越剧受阴柔的表演风格和哀怨的唱腔特征局限,昆剧抛弃了擅演文戏的特长,增加了许多打斗场面,结果可想而知。京剧和婺剧都获得了成功,如果说京剧是端庄的大家闺秀的话,那么婺剧是俏皮的小家碧玉;如果京剧是御苑里高贵的牡丹的话,婺剧则是山野中清新的小花,在表演上各有所长,不分轩轾。在我看来,京剧《百花公主》的剧本更胜一筹,无论是情节的结构,还是唱词的设计,堪称完美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