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在网上遇见一位年轻戏友,问我怎么看新编历史剧《情殇》。
恕我孤陋寡闻,光看《情殇》这个名字,不知道是一本什么戏。如果光从字面上理解,“殇”的本义是“未成年而死”,接近于“夭折”,《楚辞》中有《离殇》;引申义是“为国战死者”,《楚辞》中有《国殇》;把《情殇》翻译成现代汉语,大概是“感情的夭折”,什么时代?谁的感情夭折?为谁夭折?一无所知。后来在网络上搜查,才知取材于西施和范蠡的传说,类似的婺剧本来就有浙江婺剧团的《西施泪》。
这么一本很通俗的戏,为什么要取这么一个高深的名字呢?自从上世纪推出电视政论篇《河殇》以后,这个生僻的“殇”字,忽然成为时尚人士专门用来装点门面的道具,从石头里接连蹦出不少“殇”来:愿殇、天殇、海殇、雨殇、树殇,如今又弄出个《情殇》。我们浙江兰溪的先贤李笠翁在他的经典著作《闲情偶记》里,对戏曲的“词采”有过精辟的论述,在四百多年后的今天看来,依然没有过时。第一个观点是“贵浅显”:“诗文之词采,贵典雅而忌粗俗,宜蕴藉而忌分明。词曲则不然,话则本之街谈巷议,事则取其直说明言。”第二个观点是“忌填塞”:“传奇不比文章,文章做与读书人看,故不怪其深,戏文做与读书人与不读书人同看,又与不读书之如妇人小儿同看,故贵浅不贵深。”正因为戏曲是演给读书人、不读书人、妇女、小孩同看的,贵浅不贵深,要求通俗易懂,深入浅出,绚烂之极归于平淡,“能于浅处见才,方是文章高手”。
戏曲的个性贵在浅显,该剧在取名时并没有考虑男女老少的观众看不看得懂。毕竟这是演戏,不是做诗,何苦要装得文绉绉的呢?好在该团随机应变,下乡演出时将《情殇》更名为《越女情》。浅显倒是浅显了,不过还是不明确,天下越女何其多,到底指谁?哪里人?原来浙江婺剧团的《西施泪》多好,戏名里明明白白地点出了两个意象“西施+泪”,清清楚楚地告诉观众,这是一个关于西施的悲剧故事。
我一直以为感情戏是婺剧的短腿,虽然以“文戏武做,武戏文做”而独具魅力,似乎已臻于完美;我一直以为郑兰香擅长扮演小尼姑、白牡丹之类娇俏调皮的作旦,扮演端庄凝重的正旦是她的短腿,虽然文武兼备,唱念做打俱佳;当我看了由浙江婺剧团改编、郑兰香主演的婺剧电影《西施泪》以后,完全颠覆了陈旧观念,郑兰香确实是当之无愧的全才,婺剧完全能够演好情感戏。
《西施泪》以婺剧自己的方式,浓墨重彩地演绎了西施和范蠡感天动地的人间真情,塑造了西施侠骨柔肠的丰满形象,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场面:第一场,当范蠡因“窝藏”西施而被吴兵所抓,躲在一旁的西施不顾个人安危,挺身而出,以己身换范蠡,并不甘受辱,意欲拔剑自刎;第二场,在吴国为奴的范蠡跪在地上,让做了吴王妃的西施做上车的垫脚石,西施“见将军难禁悲泪似泉涌,一霎时万把钢刀刺心胸”,顿时天旋地转;第三场,范蠡为消除夫差的猜疑,送三千骑兵到吴国,夫差在馆娃宫上命西施给范蠡敬酒,西施以“此杯本是越溪产,千磨万劫已失形。吴酒难变黄金色,献与将军细品酩”,表明不忘故国的心志,激励范蠡不忘旧耻,报仇雪恨;第四场,夫差和范蠡在馆娃宫挥剑拼杀,危急时刻,西施挺身而出,救了范蠡,献出了自己的生命:“镂剑伤入肺腑,难随将军同归途。相逢不幸成永别,莫为西施抛泪珠”,剧情最后达到了高潮。这个悲剧的结局,比西施和范蠡泛舟五湖的传说更加感人肺腑,催人泪下。
在《西施泪》中,西施和范蠡的爱情是放在复国这个主题下的,体现了国破家亡之痛。吴王夫差是一个荒淫无度、不理朝政、听信谗言、诛杀忠臣的昏君。西施虽受宠幸,无时无刻不思念故国:“吴宫海棠带露开,西施捧心姑苏台。脂粉难将旧痕盖,心病本从心事来。”并以飞鸟寄托自己回家的愿望:“仰飞鸟兮云间,凌长空兮翩翩。失巢穴兮哀怨,恋故土兮呜咽。天茫茫兮路远,知再返兮何年。”
而《情殇》完全颠覆了《西施泪》的主题和剧情,虚构了不顾历史背景的“仁爱”主题,编造了西施和夫差、范蠡之间的三角恋爱故事。在《情殇》中,西施俨然成为一个越国派往吴国的“和平使者”,为了推广她的“仁爱”一说,发表了“和平宣言”:“屠戮无辜非人性,息兵止戈睦邦邻。广施仁爱立诚信,恩加海内颂太平。”西施还切切实实地践行她的主张:“睦邦邻吴越交好如一家,通有无相辅相助,利人又利己。”“我已恳请大王免除越国贡物,以后物物平等交换。连年来放赈灾粮,教化百姓,以消战争之祸,解百姓之困哪。”当得知勾践准备归还吴国两万担已经煮熟的稻谷作为来年的种子,还要杀死伍子胥时,西施劝他:“睦邻安邦休刀兵,行王道大仁大爱惠万民。”“昔日求吴王赐万千兄弟姐妹吉祥,今日也求你赐吴国万千无辜百姓平安。”以今人的眼光看来,吴越都在江浙两省,本是一家;而在战国时代,却是势不两立、杀父深仇的敌国:先是越国杀死了吴王阖闾;后是阖闾之子夫差在伍子胥的辅佐下,励精图治,三年后兵临会稽,越王勾践匍匐为奴,石室养马;最后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兴兵灭吴。由此可见,在烽烟四起的战国时代,在国破家亡的危急时刻,西施的所谓“仁爱”是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楼。
西施“仁爱”说在越国碰了壁,却得到了吴王夫差的共鸣:“斩臣服之国君,是为背信;诛友邦之来使,是为无礼;杀本王爱妃,是为薄情寡义。”并为越国放粮一万石,拯救灾民。夫差不仅仁德爱民,宽宏大量,与西施心灵相通,而且对西施嘘寒问暖,百般体贴,成了一位光明磊落的大丈夫、有情有义的真君子,逐渐赢得了西施的芳心。从当初痛别范蠡、入吴为妃的被逼无奈,到“念大王集宠幸千百一身,沐新爱忆旧情枉自伤悲”的两头为难,再到“西施心中愧疚深,红颜厄运家国亡”的深深自责。在临死之前,夫差有一段慷慨陈词:“安得娘娘身无恙,大丈夫一死又何妨!”“大丈夫生当人杰,雄风在死做鬼枭。”完全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宁死不屈的大英雄,难怪西施对死后的夫差顶礼膜拜:“磊磊君子仁之君,不求予取求真情。人说王业梦寐求,宁弃王业情不变。人说君位享至尊,宁失至尊情不变。人说生命诚可贵,宁舍生命情不变。言行合一践前诺,读懂西施仁爱心。”西施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了。
由此,荒淫暴虐的夫差成了光明磊落的君子,含垢忍辱、卧薪尝胆的勾践和范蠡君臣,都成了只讲权谋、阴险狡诈、不讲情义、没有骨气的小人。在《西施泪》中,面对吴军的搜查,范蠡劝西施快躲起来,“姑娘你莫入虎口作羔羊”,并表示国难当头、无力保护自己心爱女子的愧疚;勾践也是一样,“还望西施姑娘前程珍重”。而在《情殇》中,范蠡请求西施:“求雄起暂受辱强越疲吴,有情人终相聚待等明天”,勾践更是把西施当作“人肉炸弹”:“惊天红颜一奇葩,堪敌十万黄金甲”,为了保全自己,把西施作为羔羊,送入虎口。当西施拒绝勾践要她除掉伍子胥的要求时,勾践竟然请求雅兰公主毒死西施,然后嫁祸伍子胥,是何等的阴险!在夫差逐步赢得西施芳心的同时,范蠡最终失去了西施的感情:“原以为为君解难,别投怀抱虚酬应。谁曾想大王真情,感天动地掠我心。大王他王业江山融关爱,大王他泣血饮命铸真情。浣纱本是定情物,洁白无瑕似我心。今日魂儿飞魄儿散,心已死情已殇,只将浣纱做孝绫”,正式把他们之间的爱情送进了坟墓。
吴越两国的争霸战争是历史,西施范蠡的爱情故事是传说。无论是历史,还是传说,传统戏剧中的人物形象,经过历史积淀,在观众心目中早已经定型。作为家喻户晓的人物,我觉得不宜轻易更改,更不宜完全颠倒,毕竟不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假如有人修改《秦香莲》的剧本,把薄情寡义的陈世美改成重情多义的君子,把孝顺公婆的秦香莲改成红杏出墙的荡妇,把铁面无私的包拯改成徇私枉法的贪官,观众能够接受吗?!如果越剧《梁山伯与祝英台》也像电视连续剧那样,把马文才改成武功高强的公子,观众能够接受吗?!尊重传统,敬畏传统,即使要修改传统中的不合理之处,也要慎之又慎,考虑观众的接受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