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必须有自己的生命哲学,它不应受大众化观念的影响,可能是超前的,也可能是背时的,但必须表现出个体的心灵真实。王安忆的长篇小说《纪实与虚构》,一半是反思,一半是寻根,皆与生命的价值追寻有关。也许对这两者都有兴趣,于是,我进入了她的“叙述圈套。她的故事,犹如精致的红灯笼里放着一支蜡烛,慢悠悠地引渡着走向回乡的路。她的故事和她的语言”,显示出真正的作家的能力,但是,当我从她的故事中抽身逃离,在她的语言的缝隙中休息时,我发现,王安忆没有自己的生命哲学。没有自己的,但不等于没有大众化的,正是由于王安忆受大众化观念的影响,所以,她抓住了诸如孤独、隔膜、幻想、自恋、种的退化等重大主题,却没有完成关于这些主题的深度开拓。这一任务,留给了读者自己,我们必须从她的叙事圈套中,找到精神孤独和寻根冲动以及家园怀念的本义。
《纪实与虚构》的着眼点,是很明显的,即寻根的本义。寻根,本来就应带有家族的印迹,莫言是如此,《红高粱家族》和《丰乳肥臀》,立意虽在表现家族的历史特征,但重心在于表现中国人的生命形态和生命精神。王安忆显然与莫言不同,但大多数作家则追寻的是生命之根,所以,家族观念是淡漠的,而人类的原始生命精神与原始冲动则成为寻根之本。王安忆对这两种方式都有所倾斜,《岗上的世纪》可以看作是对原始冲动的倾斜,《纪实与虚构》则是向着家族倾斜。《纪实与虚构》顺着母性的根往前爬梳,男性家族的历史相对被忽略了,至少,没有真实的男性的地位,即使有,也是附带性的。王安忆没有给男性足够的地位,所以,这寻根带有很强的女性意识,母性成为根之本。“我”成了追寻母性家族的起点,即由近向远追溯,这里,关涉家族史的感情冲动。“我是乘了火车坐在痰盂上进的上海。”我的感受和记忆,构成长篇的半个真实世界,另半个世界,与“我”的世界交织着,交替叙述着。母亲、外婆,外婆的母亲,如清代的皇孙、元代的游牧首领,构成这半个世界的主体。无论是对前半个世界,还是对这后半个世界,王安忆都极其严谨地叙述。历史是有序的,时间空间是具体的,谈起历史,有书可查、故事的虚构便有了真实依托;谈起时空,这些地名具有真实的地理背景。我模糊地感觉到,王安忆的寻根采取的是历史主义态度,失误便由此引起,作为历史学家和写家谱者,这种态度是最应肯定的;而作为小说家,这种态度窒息了创作主体精神世界的骚动性质。于是,王安忆被历史的时间逻辑所牢牢缠绕,却放不开那生命体验的“天马”行空的缰绳,生命哲学的独特韵味被理性所遮蔽,文章且须放荡,王安忆过于理智,小说应该放荡却没有放荡开来。
只有从她的严肃中去寻求放荡,又从放荡去寻求她的严肃,才能把她那精致的红灯笼变成火把,照耀个体的回乡的路。这照耀回乡之路的火把,应该照亮的是小说中的“自我”,“很久以来,在上海这城市里,都像是个外来户”。我读这个句子时,感到王安忆找到了极佳的叙述起点。“外来户”是与上海大都市格格不入的,是为上海本土的原乡人所欺侮的对象,是不熟悉城市、对城市感到陌生和恐惧的心态。外来户有自己的历史,至少是孤独和寂寞的历史,因为原乡人有着独立的自尊,不可避免地具有排外情绪,好像他们的家园被侵占似的。在他们看来,外乡人或乡下人是不配与他们生活在一起的,然而,外乡人或乡下人却被派进来了,派进来管理这座大城市。他们理直气壮地进来了,你是赶不走的,于是,对于都市的原乡人而言,武力上的侵犯不可能,只能转化为心灵和语言上的侵犯。“外来户”并不是小媳妇,外来户有着自己的优越意识,即源于那种优越的阶级地位和革命经历。在他们看来,本土人并没什么了不起,他们的荣光是祖先留传的,而外来户则不一样,是凭本事和机遇在城里立足的,是苦斗的结果。外来户更少依赖家族势力,于是,外来户也瞧不起城市的子孙,这一隔膜和屏障是无法拆开的。王安忆从小便感到这一隔膜的痛苦,因为外来户的情感交流被相对“独立化”了,没有真正的血缘亲近。这对于家族式的中国文化语境而言,外来者,如同绝对孤独的失群的大雁的悲伤鸣叫,他们必须依靠自己的力量在城市扎根,其奋斗与挣扎的心灵历程,不免揪人心魄。情感的隔膜,导致文化的隔膜,语言是窗口,“我们”使用的语言,不是上海话,而是南腔北调,这语言的隔膜,导致精神上的排斥,上海话也是分片的,在不同的区域内,价值便不一样。
“我”非常渴望与周围的世界调和,但我依然孤独,因为“我”长期以来,不知不觉地有孤独性格,在这个交往的热闹世界,孤独是悲剧性的,于是,寻根就有了契入方式,“我”的悲剧性格是如何构成的?祖先是否也像我这样?他们是如何战胜孤独,获得生存的勇气和生命的乐趣的?这便成了寻根之动力。悲剧性格是否遗传?王安忆在这个问题上过于求实,所以,疯狂的想象力被阻隔了。于是,孤独感折磨着她,“城市人”的心灵有病,她想说出,而没有痛快淋漓地说出,但这种意向是非常强烈的。王安忆却未沿此开拓下去,她关注的是“我”的命运。在这部长篇小说中,她涉及了许多重大主题,但在叙事的过程中,她经常转换主题,这就导致她未能把有价值的叙事主题深入持久地探索下去。主题的转换,使她的叙事本身流于形式化和感觉化,缺乏震撼人心的生存悲剧效果。姑且顺着她的思路寻找下去,“上学第一次使我激动万分”,因为这意味着孤独者找到了群体,但在特殊的时代,人心的设防,不仅没有把“我”的孤独减轻,而且把孤独加重了。这里,本来具有十分复杂的心理内容,王安忆以外在的历史叙述与个人的历史经验代替了复杂心理的描绘,于是,孤独又停留在纸面上,更为复杂的心理图像展示不出来。孤独意味着对外在世界的格外敏感,孤独也意味着心灵异常脆弱。对外界不敏感、心灵不细腻、精神不焦虑和恐惧,那么,孤独主题的叙事表现,就缺乏真正的社会意义。而事实上,王安忆应该在这里有更深度的体验,《小城之恋》的心理展示就复杂得多,《纪实与虚构》,王安忆过于执著于自我的真实了。那种沉重的历史记忆,那种还未穿透的生活硬核感觉,那种极具深度的东西并未向王安忆袭来,同样是孤独的含义,在卡夫卡那里就格外敏感、多疑,也显得格外焦虑与恐惧,所以,他笔下的人物发生了变形。那种孤独,就具有超前性,就具有深度意义,拉美魔幻现实主义小说也是如此,那种内在的孤独变得格外的光怪陆离,生活中充满了荒诞,充满了隐喻,充满了变形,那正是作家精神孤独敏感的心理展示。
孤独主题,是现代主义文学叙事的基本话语倾向,王安忆对孤独的理解,还缺乏那种现代主义文学的冷峻和深刻。虽然王安忆多次写道:“长期以来,我一直寻找孤独的原因。”这本来是极富意义的,但从《纪实与虚构》看,并未真正寻找到。王安忆感到在上海这个大都市只是“外来户”,这外来户的孤独,并不是敏感、多疑、焦虑、恐惧、脆弱,而只是没有朋友。这没有朋友是人为的,小朋友不是渴望与“我”游戏吗?是妈妈有意让我与他们分开,于是“我”才有孤独感。真正的孤独不是没有朋友,而是有朋友,甚至与亲人在一起也感到孤独。王安忆没有把在大城市所感受到的这种孤独感表现出来,她表现出来的是经验,这种经验是历史性的,具有历史的真实,但王安忆没有运用现代艺术手段将之构成巨大的艺术真实。在这里,她过于大众化,缺乏超前意识和超越意识。王安忆之所以涉及了“孤独”问题,却不能开拓孤独的真义,与她的生活体验有关。她的生活的和谐,家庭意义上的和谐,使她感到了爱的魅力和家庭魅力。在中国文化中,只有这种“家”,才是深刻的依靠,没有朋友无所谓,没有朋友仍可以归家。家长虽严厉,但充满了爱,所以,这种孤独,只是没有朋友相聚的热闹而已,但毕竟有独处的清闲。这独处的清闲,给了她自由想象的乐趣,并把她造就成了小说家,她应感谢这种孤独。卡夫卡的孤独,就不是由于清闲造就了他的想象力,是对世界的恐惧,对人和社会的恐惧,造就了他的孤独体验,造就了他非表达不可的创作动力。孤独不是王安忆的创作动力,相反,她是以创作来填塞这清闲的孤独,所以,生活决定了王安忆不可能真正寻找到孤独的原因。事实上,孤独必须与社会构成抵抗,与人构成对抗,王安忆的温和性格不可能构成这样对抗,因而,她就缺乏真正的孤独之痛苦。孤独是以生命的悲剧和生命的巨大代价换来的,所以,《纪实与虚构》涉及了最有意义的孤独主题,却因为缺乏真正的孤独体验。王安忆把这一主题放逐了,流于表面,而缺乏深度,因此,清闲的孤独给予了王安忆沉思遐想的时间,正因为她有这种清闲的孤独,她可以从广阔生活取材,写那些永远也写不完的故事。我很希望王安忆的灯笼照亮那真正的精神孤独,20世纪西方文学的孤独主题,然而她放逐了,我感到遗憾。在王安忆的精神体验中,许多矛盾的东西交错在一起,自卑与自豪、吃苦与享福、寂寞与安全、叛逆与温和等等对立的因素,在她身上同时存在,而事实上,她最终总是被优越性的东西所主导。她写得极为自由,永远有写不完的故事,却契入不了那神圣那真实那深刻那具有超前性的孤独体验中去。顺从大众化方向的作家,总是时代的宠儿,而那些孤独者却一无所有,只有等待未来世纪给他树立纪念碑。很少有作家愿意冒这个险,作这份牺牲,因为它与真正的生命哲学是那么背道而驰。“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看来精致的红灯笼,还需要不断地在中国的夜晚照亮道路。
6.4.3生活叙述的历史价值追问与存在意义的个体再反思
《纪实与虚构》围绕“自我”,试图开掘“孤独”主题;围绕“母亲”试图开掘异化主题。尽管小说家并未用“异化”这个词,但其叙事话语体现了这一倾向,在小说叙事中,叙事者对母亲的教育思想的评述确实蕴涵着这一重大主题。王安忆在小说中寻找孤独的原因,不自觉地把责任挪到母亲头上,因为叙事者相信气质虽是天生的,但性格完全是后天培养成的。
试想,如果母亲给我充分的自由,我自然有朋友而不孤独,我一定能够沉醉到热闹中去,“我大部分时间是独处的,心里恨着妈妈,觉得是她使一家都成孤儿一样的人。”中国人不愿让自己的个性特异化,却愿意把个性融会到大众化中去,这样,就会少些痛苦。穿同样的衣服,买相似的电器,作相同的家庭摆设,养成谦虚和虚情假意的作风,就能顾全面子,王安忆小说的叙事话语里,仍然是寻求大众化的冲动,幸好她没有在母子关系上停留太久,直接进入了母亲的生活历史和生活世界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