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需要追问:先锋批评意味着什么?先锋批评首先意味着发现,只有具备发现力的批评,才能担当得起先锋批评的任务,而批评的发现,意味着批评家在文学的历史视野中对文学独创性的发现,意味着批评家洞察到艺术家的内在灵魂,还意味着批评家透视出人类的精神危机及其解救策略,更意味着批评家预见到文学艺术对现实社会的积极推动作用,同时,也意味着批评家迷醉于文学艺术创作中表现形式的新奇独创。先锋批评必须有所发现,有发现才有独创的批评,才是真正有价值的批评。塔迪埃说:“批评照亮了以前的作品,然而不能创造它们,它主导着它们,却无法产生出堪与它们媲美的新作品:它是亚里山大港的灯塔。”这一说法是很形象的。先锋批评的艺术发现,并不是一件容易事,最为有力的干扰来自传统批评。从接受理论的角度来看,传统批评与接受者之间,有习惯的亲和性。当人接受了习惯性的礼法,也就自觉地认同乡规并入乡随俗,这根源于“以不变应万变”的古训。因此,固守祖宗遗传的家规,恪守传统的经济伦理和文化信仰,能长久地保持内心的平和,进而形成消极退避、全生保身意识。蔑视新法而默守常规,曾经是传统中国社会亘古不变的文化心理,这种接受意向的形成过程,是日积月累的,要想改变这种接受意向,不能一蹴而就。当然,这种传统的接受意向并非不可改变,从外在的思维观念的革新来看,自“五四”以来,中国人的文化思维发生了巨大的革命,但是,从内在生命观念和社会思维来看,中国人的日常思维和社会意识并未真正得到改变。能够不断改变生活观念,以适应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但内在的深层文化心理结构却很难得到真正的改变。这种奇异的矛盾,导致中国人的思维意识的实用化倾向或感性冲动倾向;坚持传统与打破传统,就成了传统批评与先锋批评的立场。传统文化批评或文化价值信仰的势力极其强大,这种传统势力的形成,不仅是借助文化传播和文化控制实现的,而且是借助政治势力、军事势力、法制势力和经济势力得以强化的。
就文学批评而言,这种传统批评倾向具有哪些特点呢?传统批评立足于道德主义的批评,在孔子那里是“思无邪”,在朱熹那里是“以理制情”,在近代则是“文以载道”,无论怎么变革,传统批评始终重视文学的教化功能,因此,文学批评中始终高悬道德主义理想,批评者在文学批评中自觉守护着的人伦人性。这种道德主义批评,主要是儒家哲学思想观念的体现,人生活在社会中,就必然坚持对社会道德伦理的维护。孔子的道德教化,主张仁和礼的结合;孟子则着重发挥孔子关于仁的学说,并把仁和义结合起来,视仁义为最高道德理念。这种“比德”的批评,在传统批评中占据主导地位。先锋批评的思想活力,来自于外来的思想,只有外来的思想才能突破固有的惯性,给予人们别样的体验。现代中国文学史的先锋性试验,皆是对外来文学思潮的强有力回应。先锋,就是挑战传统,就是挑战惯性,就是面对不确定性,勇敢接受叛逆性原则的启示。其实,先锋并非总是将文学或人生带入“生命的坦途”,相反,我们可能在先锋中陷入生命的根本性困境。先锋文学思潮,是要在文学创作上标新立异。先锋哲学思潮,是在思想价值观念上标新立异,先锋批评思潮宗法先锋文学思潮与先锋哲学思潮,所以,也是对时尚或外来文化的最强有力的回应。这对于挑战传统社会观念,挑战不成文的文学创作程式,特别是挑战社会生活的伪价值信仰和虚假的生活理想或愚昧落后的政治理想,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因而,先锋文学思潮、先锋哲学思潮和先锋批评思潮,在封闭或单调的社会生活面前总能激起巨大的思想火花,实质上,当人们沉沦于肉身生活或崇拜物欲主义价值时,所有的先锋就变成了少数精英的游戏。真正的先锋,在于挑战传统,开启人心;虚假的先锋,则是为了表明反叛的姿态,以引起俗众更大的关注。
先锋文学和先锋批评,永远是不确定的,我们并不知道文学或批评可能飘向何方。相对说来,文学批评不是感性的思想活动,而是理性的思想活动,它应该更少受到先锋的影响,但是,当创新成为唯一法宝时,当主体性张扬让艺术家变得不可一世时,艺术家的自由立法,就决定了先锋文学艺术是思想与存在的必然。先锋文学永远是变动的,从文学艺术和哲学思想的历史,可以看到,“先锋总是昙花一现”。如果说,哲学思想的每一次反动或反叛,是为了更好地回归传统,理解传统经典,那么,文学思想的每一次反动,则是为了另辟蹊径,试验文学想象与感性生活体验的可能性。人类生命活动的感性表达形式,永远充满了试验性,文学艺术的先锋性法则,满足了人们追新逐异的心理需要,所以,先锋文学更多的是感性精神与时代精神的个性化表达。先锋批评往往就是对这种感性探索的肯定,不过,如果没有先锋哲学的支持,先锋批评就会陷入盲人摸象之境。只有先锋文学是真实的,因为它永远忠实最新的感性取向,先锋批评则可能是虚伪的,它理解不了感性多变的先锋文学,所以,我们对那种抄袭先锋哲学思想的先锋文学必须保持警惕。不过,也应肯定,没有先锋批评对先锋文学艺术的追踪和肯定,先锋文学艺术可能会孤独死亡。
2.4.2保守主义批评与先锋主义批评的自由较量
传统批评立足于功利主义批评,传统批评家,十分重视借助文学这种形式培养人的理想和鼓舞人的积极进取的精神,因此,功利主义通常表现为对“志”的特别推重。“志”就是理想,“诗言志”即在于文学要表达人们的理想,即使是“诗缘情”的“情”也服从于这种“志”。在传统批评中,情与志是不能根本分开的,现代文学批评虽然在观念上有一些变化,尤其是批评范畴发生了较大转换,但许多批评在骨子里仍坚守这种功利主义精神。从功利主义出发,传统批评比较重视那些积极浪漫主义和积极现实主义的作品,而排斥那些消极浪漫主义的作品,“屈原赋”并不尽是忠君爱国的思想主旨,但是,在解释者的批评视野中,似乎只有“忠君爱国”这个词。在现代文学批评中,也有不少批评者从文化入手去解释“屈原赋”,这种新的批评方法虽然更贴近屈原作品本身,但似乎仍不足以抵消那种传统伦理批评的顽固影响。在文学批评中,有不成文的法则,即以歌颂现实为主导原则,不自觉地坚持传统批评的评判标准。所谓“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也与这种功利主义相关,正是从功利主义出发,文学批评对那些歌颂英雄人物的作品总是给予高度评价,而对那些表达个人主义情感的作品则加以否定和批评。功利主义批评多多少少具有美化现实的道德伦理倾向,不肯正视现实,尤其不愿面对社会的危机和精神的危机,在乐观的热情的批评话语中,传统批评掩盖了日常生活的焦虑和疑惑。这种批评对社会文化是有积极意义的,但这种批评通常总是简单地图解作品,而无法做出深度的超越性的思想探求。
传统批评忠实于精微的艺术品鉴,却缺乏思想综合力,由于道德主义和功利主义批评一般忽视心理分析,满足于外在精神原则的图解,因而,也就相对比较重视艺术的说教效果。在中国文学传统中,说唱一直占主导地位,诗歌是吟唱的,小说是说书的范本,从这种说唱艺术出发,相对地说,批评突出技法意识,古代小说批评在评价情节艺术时就极重视传达效果。例如:“借勺水兴洪波”;“使读者心痒无挠处”,“不险则不快,险极则快极”;“山摇地撼之后,忽又柳丝花朵”。诸如此类的评点,夹杂在小说文本之中,这类批评,侧重于对小说叙事效果的分析,能够重视局部而少见整体的纵深探究。现代小说批评中曾经以思想和艺术二分法作为评价原则,基本上也未脱离古代小说批评的套路,这种传统批评,易于定型并形成八股规范,而少真知灼见的思考。相对而言,西方接受理论和读者反应批评,将这些问题深化并上升到一定理论高度加以认识,堵截了批评的平面效果。传统批评忠实于娱乐趣味,是比较狭隘的批评意识;在传统批评中,鉴赏侧重于对艺术的精细分析,例如,一首诗中的每处关键用字,批评者可以将其好处说上一大篇。在“白日依山尽”的“尽”字上可以大作文章,在“大漠孤烟直”的“直”字上也可以抖擞精神。这种比较精细的分析,确实能契入艺术家的心灵深处,但是,这种评点分析,通常流于趣味化和娱乐化,失去了对诗歌总体精神的把握,更失去了对诗人宇宙意识和自我意识的深入开拓。这种情况,在小说批评中更为明显,例如,毛宗岗所归纳的“十二条叙事方法”,基本上侧重于小说叙事的喜剧性效果的分析。古代文学批评的这种思想上侧重道德伦理主义和功利主义,艺术上侧重技法意识和喜剧效果的评断偏向,在现代文学批评中演化为思想上侧重于理想主义而拒斥个性主义,艺术上重视技巧意识而忽视自我意识的批评趋向。这种批评趋向,虽与传统一脉相承,但批评的简单主义倾向必然导致艺术分析的失效。通行的原则,毕竟不能涵盖艺术上的个性主义,因而,先锋批评力图突破这些传统批评所造成的规范意识。
先锋批评,通常反对这种先入为主的做法,也不愿迁就情感上的保守主义,力图以启蒙哲学精神恢复批评自身的使命。先锋批评力图确证“天才为艺术立法”的思想,而与一切艺术上的复古主义和保守主义划清界限。先锋批评一方面重视艺术的发现,另一方面则重视理论的独创。先锋批评,并不愿担当单纯的艺术作品的解释者和传声筒;先锋批评的“主见”和“偏见”,总是直接影响到对文学艺术作品的评价;先锋批评虽然也重视从作品中提炼思想,但他们更重视从思想出发去寻找作品。在这里,我们赋予“先锋批评”以广泛的意义,它并不只是当前时刻先锋批评的专名,而是所有先于时代的文学批评的称谓。每一时代皆有先锋批评,先锋批评与传统批评密切相关,但是,先锋批评时时刻刻准备反抗与革命,力图挣脱其与传统批评的精神联系。思想的创造和传达,在先锋批评中变得刻不容缓,他们不惜将自己的思想观念强加于作品之上,敢于打破传统,以新的思想去解说作品。即使作品并不包含批评的所指,他们也在所不惜,先锋批评的创新意识和创造倾向显得特别强烈。对于先锋批评而言,正视当代人的精神状况是最重要的,人们往往从传统批评入手,这样,当代人的精神状况容易遮蔽。先锋批评力图打破现代人单维的思维格局,而建立立体的思维方式。
20世纪80年代初,批评家对朦胧诗和意识流小说的评价,显示了当代中国先锋批评的创造实绩;惯于中国传统思维的时代读者,一开始面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作品简直不知所措,这是封闭锁国政策的后遗症。对这种先锋艺术,当时,接受者有陌生的冲动和天然的对抗,于是,传统批评与先锋批评产生了较量,结果,先锋批评以其新异的观念和全新的价值原则赢得了青年读者。青年读者最易接受先锋文学,先锋艺术的传播总是锐不可当。从今天的眼光看,20世纪80年代的先锋批评,主要是启蒙意义上的先锋,还不是后现代意义上的先锋,即在特定时期的中国,呼唤人的主体性自由。这一方面是对人文主义精神的复归,显示了启蒙主义意向,另一方面则是对新的审美意识和艺术创新原则的弘扬。与西方先锋批评相比,即使是最具先锋意识的20世纪80年代初期的批评,也够古典的了,而与中国传统批评相比,它确实够先锋的了。先锋批评通常是由青年主导的,关于现代诗和小说的探讨很快让位于探索诗和探索小说的实验,此时,先锋批评选择的,不是中国式座标系,而是世界性座标系,不再进行纵向的比较,而是进行横向的比较,这种横向比较,强化了当代中国文学与世界当代文学的差异,因此,先锋批评便沉醉于后现代主义文学的探险之中。先锋批评的超前意识与西方先锋批评同步,先锋批评的观念、原则成了简单的“位移”,这种“位移”,使中国当代先锋批评具有特殊的色彩,那便是将西方的正方向的批评移位于中国的负方向的批评。这种位移现象很值得重视,先不要忙于分析先锋批评的负面效果,应该正视当代先锋批评的正面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