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验论批评最为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把作家全部生命体验表现了出来。当作家有长期切身的创作体验时,他对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就有独到的美的悟性;这种悟性,不仅决定他能进行智慧的创造,而且能引导他进行美的发现。他能从古代当代作品中,一眼便发现艺术的秘密,一眼便洞悉独创的价值和意义,对于杰出的作家来说,他的体验论批评,不仅欣赏同类,更为欣赏异类。当人们沉醉于传统中时,他们已趋向先锋;当人们对先锋艺术漠视时,他们已预言未来世纪文化的前兆。体验论批评必须重视创作经验,因为这种私人体验寄托着作家的全部智慧,包含着作家的酸甜苦辣。他们创作出优秀的作品,因而对作品判断就有了高品位的判断力。他们较少随意吹捧某一作品,也不“骂杀”某一作品,而是出自深情地赞叹和解析某一作品,他们的慧心独运,因而,在他们的体验论批评中自然寄托有奇美的文字。这就是智慧,正义,优雅,高贵,如果体验论批评中缺少这种东西,那么,这种批评就毫无意义。为此,人们不仅欣赏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也赞叹鲁迅先生的《中国小说史略》和《汉文学史纲》;不仅欣赏韩少功的《夜行者梦语》,也赞颂张承志的《荒芜英雄路》。韩少功评史铁生时写道,“他是一尊微笑着的菩萨。他发现了磨难正是幸运,虚幻便是实在,他从墙基,石阶,杂树,夕阳中发现了人的生命可以无限,万物其实与我一体。”
对此,我们怎能保持心灵的平静,而不为他出色的体验式批评所激动。体验论批评,正是以这种通达的人生感悟和生命体验,发现批评对象的奇异之美,这是世界之美,这是灵魂之美,这是精神之美,能够遭遇这样的批评,是读者的幸运,是作家的幸运,是文学的幸运。艺术、生命、历史、社会、未来应该融通为一,体验论批评,打破了其中的界限,一切皆自由敞开,让我们听到生命深处的歌声和神秘体悟者的“独语”和“慧悟”。体验论批评,以审美经验、创作经验和人生体验来“解读”文学作品,文学批评也因此而具有新异的面貌,这是思想的契机,是拯救文学批评危机的可靠途径。我们呼吁批评家,一定要从单纯的批评思潮中觉醒,贴近生命本原吧,贴近艺术本身吧,批评定会产生新的思想与艺术活力!
2.3.6返回心灵与文学批评的生命自由主义原则
体验论批评中确实充满了奇光异彩,在学院式批评中,我们获得的是大量的文学知识,批评家可以“如数家珍”地叙述创作者的经历,作品的流布和版本,除了知识,还是知识,这些知识,使你对批评家的博学感到敬畏,但是,你找不到照亮你心灵的只言片语,找不到令你感动令你梦绕魂牵的语言提示,找不到令人沉思遐想的智慧低语。体验派批评则不同,有关作品之外的身世家谱,创作年代,文字脱漏,他们可能知之甚少,甚至会发生误读,但是,他们最贴近作品,最注重心灵感悟和体验,艺术作品之性情被批评家解说得灵动飞扬。其实,有必要认真地反思一下学院式批评的真正价值,有人相信考证和年谱可以不朽,难道它代表着真正的批判精神,批评难道应该是历史编年和生平考证?不可否认,这种考证和年谱有助于批评,但它决不代表真正的批评精神,“数风流人物”,还看“体验论批评”。王,宗白华是不朽的,体验论批评具有无比重要的价值,体验论批评源于生命直觉,洞察艺术独有的美,更为重要的是,它能点燃创作的激情,促发读者去建构一片诗性天地。诗性天地的建立,源于生命的激情,源于艺术体验,源于审美体验,源于价值的体验,张炜认为,“体验”两个字,反映了很内向的精神色彩,“体”是身体,是感觉的起码条件,是血肉之躯,是眼耳鼻舌身的总和。身在动,在感觉,身体的全部在移动,在接触,而“验”是经验,是试验,是个过程,躯体一动,一接近,来了各种复杂的感触,这一过程就是体验。这个词,充满了觉悟,妙悟,领悟,参悟的意味。“应该懂得从土地上寻找安慰,寻找智慧和灵感。原野的声音正以奇怪的方式渗透到心灵深处,细碎而又柔和。”“漫漫的,徐徐的,笼罩了包容了一切。”批评,就应该如此引发生命的激情。批评不只是提供知识,也不只是提供历史判断,更不只是对本文的客观解析,应该是对创作的生命价值之证悟,对生命之美的深度把握,对创作激情的自由点拨,促成生命能量的释放和燃烧。体验论批评,必能引发对本文的阅读兴趣。
文学本文,数不胜数,这就需要评价和发现;真正的批评家和接受者总有所钟情,也有所选择,而不是把爱“伸向”每一片绿叶。正因为接受者的视界是有限的,所以,特别需要批评家的不同“发现和点悟”。体验论批评家将自己发现到的美,体悟到的美以诗的语言表达出来,引发人们的创作激情,引发人们的阅读欲望;不能激活读者的创作激情和阅读欲望的批评,决不是真正的体验论批评,因为独特的体验论批评是激发人们阅读欲望的兴奋剂。例如,王蒙的《读“天堂里的对话”》,足以煽动我们对残雪作品的阅读欲望,他之评价《北方的河》,更足以激发阅读张承志作品的强烈欲望。这就是体验论批评的魅力,它不是为了全面地评判作品,而是出自生命直感,表达那种“体验和慧悟”。同样,韩少功的体验论批评也极具魅力,在《灵魂的声音》中,他试图激发对张承志和史铁生作品的阅读欲望。只有激发读者的阅读欲望,参与到文学批评中去,才实现了对话和交流的目的。
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对昆德拉作品的阅读欲望,就是由韩少功的体验论批评所激发起来的。体验论批评的巨大诱惑力,把诗歌和小说的阅读欲望调动到了极限,洞悉了艺术的奇美,超越了一切纯粹的知识性科学性批评范式。体验论批评,揣摩了创作的神秘智慧,你可以通过体验论批评了解作家的所思所爱,理解作家的创作取向,了解作家的思维偏向,这也使得意义论批评乃至文艺心理学和比较文学批评有了客观依据。在这方面,莫言算得上是坦诚的体验论批评家。在《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中,莫言最为清醒地揭示了他的小说创作与故乡的精神联系。他的体验论批评告诉我们,作家必须珍重那种独有的本原的故乡生活体验,那是作家不竭的生命源泉。在《话说福克纳这个老头儿》中,他仿佛真正理解福克纳创作的心智秘密,给予许多生动的启示,在一系列体验式批评中,他强调作家要有“天马行空”的狂气和大气,要敢于往“上帝的金杯里撒尿”,并视之为英雄的壮举。莫言虽较少写关于波德莱尔的文字,但可以想见,莫言对波德莱尔心领神会,有其特异之体验,倘若要他进行体验论批评,我想那一定是绝美的故事和篇章。体验论批评呼天叫地,震撼山岳,搅动海洋,具有雷霆万钧之势,这是生命的批评。
只要透过体验论批评,就可以看到作家也有“常师”,张炜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和托尔斯泰的解说,正是作家心领神会的创造。与莫言相比,张承志更有煽动性,他可以让你对凡高无比崇拜,可以让你对鲁迅充满敬意,可以让你膜拜《热什哈尔》,让你崇信“哲合忍耶精神”,这就是批评的力量。在这种赞美中,你也会充分体验到张承志的精神意向,他的创作激情,正是源于对他所激赏的对象的理解,源于生命的无比激情和审美冲动,源于清洁的精神和崇高的理想。人们深深地为这种体验论批评所感染,并借助这种批评“真正理解”作家。作家被这样的批评家所理解,就是幸福;作品被这样的批评家评判,就是幸运;杰出的作家正是遇上杰出的批评家,杰出的作品正是得益于杰出的阐释,才光耀于文明的历史。例如,萨特之于福楼拜,海德格尔之于荷尔德林,张承志之于鲁迅,皆是光辉的范例。诺贝尔文学奖的批评准则,也可以视之为体验论批评,体验论批评道出了神奇,激起了无边的想象和审美冲动。
体验论批评的最大价值在于:激发创作冲动和审美想象,调动人去创造生活,创造艺术,确证自我的生命价值,追寻美妙奇特的人生,理解复杂荒诞而又独异的生命。劳伦斯大胆宣言,“哪里有生命,哪里就有性。”“整个生命世界,可以也只能通过直觉而为我们所感知并享有。”“美是体验而不是别的什么。”“只要它存在着,这性之火,这美与愤怒的源泉,它就在我们体内无法理喻地燃烧着。”他在评价惠特曼时,用诗性的文字写道:“所有的灵魂都在大路上行进,满载着彼此承认的欢愉。
当一个灵魂遇见比自己更伟大的灵魂时,它会十分乐意接受那更伟大的灵魂,满怀欣喜地崇拜那更伟大的灵魂。”批评不是目的,批评就应该点燃生命的激情,点燃创造的激情。如果体验论批评能够让人热爱生命,崇拜生命的神奇,歌赞生命,那么,它就具有无比重大的价值。批评与创作应该钟情于这种生命的灵性,应该崇拜生命的那种神奇,人们不应在杰作面前保持沉默,也无法在沸腾的生活面前保持平静。展示生命的力与美,贡献和发掘人的全部智慧和潜能,人们被“体验论批评”所激动和感染,不断地与伟大的心灵对话,不断地回忆生命的历史,于是,每一个人的语言潜能,体验潜能,急待开发。当你把生命消耗在无益的文字游戏和枯燥的历史往事之中时,实质上是在亵渎生命,或者说,是在背叛生命。每个人皆有那份“灵心”,皆有那份灵性,皆有那种神授,为什么不发出自己独特的声音!世界需要这种独特的声音,人类需要这种独特的声音,生命更渴望这种独异的歌唱。
真正的作家,他们没有违背神圣的使命,他们用自己的心灵,用自己的智慧去创作去判断去体验那无比奇妙的美。真正的体验论批评家,往往是那些独创性的思想家和艺术家,所以,尼采的声音,永远在时空中回旋,“你应当追求柱石的道德,它愈是高耸,就愈是美丽、雅致,但内部也愈是坚硬、负重。是的,你高超的人,有一天你也应当是美的,并且临镜自赏你的美。”体验论批评,必然带来新生命的神奇,因为体验论批评是继往开来的批评。当学院派批评走向语言游戏,走向考据,走向衰落时,人们呼唤体验论批评。学院派批评,代表了另一价值取向,代表的是另一批评的智慧,在其根本取向上,学院派批评与体验论批评之间,有着根本性冲突。体验派批评呼唤批评的灵性,批评的激情,批评的自由,这是多元化批评共存的时代,唯有多元化批评,才能维持时代文学与时代思想内部的健康。如果说,文学批评思潮的形成得益于哲学思潮和文学思潮,并且只是对这两种思潮的图解,那么,文学批评真正应该坚守的,不应是对文学批评思潮的追踪,而应是对本源的生命体验与审美体验批评的回归。我们应该置身于文学思潮、哲学思潮和批评思潮之上,寻找纯美而自由的人性,这才是文学批评对思想与艺术真谛的把握。
第四节西西弗斯:先锋批评与文学批评内部的思想转型
2.4.1挑战传统:先锋批评与先锋派文学的不确定性
在《置身于阳光与苦难之间》中,加缪重温了古老的“西西弗斯神话”,他看到了人类生活的种种努力不过是永远不断进行的无益的劳动,正视了人类生活的无限反复的生命困境。其实,文学批评亦如此,批评家永远重复西西弗斯的艰难而又找不到答案的劳动,只知道永远挑战自身,永远追求创新,并不在意目的本身。创新的虚假要求,使得先锋性文学艺术实验总是具有它那独有的反叛价值。文学批评内部,永远充满着无休无止的思想斗争,先锋文学批评思潮,在响应先锋文学的同时,也对传统文学批评构成最直接的挑战。应该看到,“先锋”是相对性概念,在很大程度上,往往成了“锐意创新”的代名词,带有敏锐性、探索性、反抗性和预言性。不过,“先锋”,永远只有在历史性与时间性语境中才能成立,此时的“先锋”,在彼时则是“历史”。从某种意义上说,“先锋批评”推进了文学的进步和发展,推动了文学思潮的形成,传播并确证了新的审美观念和价值观念。
在特定的历史时期,先锋批评的时代价值与精神危机,是同时并存的。一方面,先锋批评总是与传统批评相对抗,开创新的批评方式,传达新的文化观念,支持新生事物,促进艺术家的锐意探索。先锋批评家总是不畏艰险,披荆斩棘,迎接新艺术的诞生,这种批评,促进艺术在形式上常新。另一方面,先锋批评易于走极端,为反抗而反抗,把一切新生的事物都看成是最好的,这样,在审美判断过程中,不可避免地形成错误的判断和观念误导,因此,方法论上的局限和思想价值原则的局限,赋予了先锋批评不断读解拙劣的试验作品从而使解释本身失效。“先锋批评”,并非是那种借用新名词新观念造成陌生化效果的批评。真正的先锋批评应该是有预见、具有进步倾向和反抗一切堕落和精神危机的批评,但是,那种伪先锋批评和真正的先锋批评,“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之下”,要想对先锋批评做出真正的估价和判断,必须选择文化、哲学、心理学、美学和艺术学等多元视角,同时,还必须联系先锋批评的实际操作及其对当代文学创作的思维偏向所造成的社会效果来加以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