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创造艺术美
艺术美是存在于一切艺术作品中的美，它集中地反映人们求真向上的本质力量和艺术家的创造精神与创造力，体现艺术家的生活经验、世界观、艺术修养和艺术风格。先生有40多年教学、科研与造园的丰富经验和雄厚的理论基础，加上精通绘画、书法，擅长诗词曲赋，特别爱好昆曲……终于使他成了造园界融会古今的大家，被誉为“园艺巨擘”、“创造园林艺术美的大师”。他的代表作《说园》在创造园林艺术美上有很多精辟的论述，特别是对园林艺术的典型造型、园林艺术的意境和园林艺术的辩证法等方面，给人的印象尤为深刻。
1.园林艺术的典型造型
园林艺术造型隶属于艺术的典型形象这一大的范畴，是构成艺术特殊本质的标志和艺术品的基本单元。它造型具体、生动，具有描述性和展示性；它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努力反映生活的本质内容，并寄寓作者的人格、情操和审美理想。与其他艺术门类一样，只有既具有独特的个性，又具有深厚而广泛的共性的园林艺术造型才是典型造型，才是优秀园林中最成功的、审美价值最高的艺术珍品。构成园林艺术的基本单元建筑、山水和花木三大要素，前文已有分析，这里仅就先生在《说园》中竭力赞许的几处佳作，来看他对园林艺术造型的独特主张。在作者看来，吴江同里镇的任氏退思园、苏州的网师园，都是高人制作的园林精品，同是江南水园，就“因假山与建筑物等皆环水而筑，唯与水之关系尚有高下远近之别，遂成贴水园与依水园两种格局”。他还特别钟爱杭州的金沙港，认为如能在此造园，“建筑、桥梁等均宜贴水、依水，映带左右，而成茂林修竹，清风自引，气候凉爽，绿云摇曳，荷香清溢，野趣横生。……能配以凉馆竹阁，益显西子淡妆之美，保此湖上消夏一地……”退思园、网师园和金沙港同属小桥流水、水巷人家的江南水乡园林，同处明净、淡雅、幽静、空灵的优美环境，集中地反映了江南水乡美的共同特性，因而具有普遍意义。然而，由于水位之高低不同，园地之大小不同，园所处的环境不同，造园者的运思不同，所以，具体造型也各异。退思园为贴水园，园浮水上，有如水中盆景，湖上小岛，水中倒影，水上浮园，上下连成一体，虚实相生，情景融合，意蕴悠远；网师园为依水园，环水而筑，亭台精美，游鱼隐现，云行鸟飞，交织成图，生动鲜明；金沙港为水泽园，随宜而建，竹木荫翳，凉风适意，碧叶盖湖，山色秀丽，红花映日，香消暑气，令人心旷神怡。先生在论证和描述这三个水园时，还巧妙地运用了真假和虚实的手法。前两座是“真有其园”，是作者由感受到思考，进而运思、展示的结果。因而，它们的典型造型不仅具有生活的真实，更具有艺术的真实。后一座当时只“真”有其地，实无其园，而作者在对众多的水泽园有深刻的理解后，针对金沙港的具体环境条件，描绘出来的、符合理想境界的、呼之欲出的典型形象，因而具有艺术的真实。不论是贴水园、依水园还是水泽园，它们都以独特的艺术造型和鲜明的个性呈现在读者面前，给人以难忘的印象和艺术美的享受。与江南水乡园林中这三种不同类型的优秀代表相呼应的还有北国潍坊的十笏园。作者描写道，园中“清水一池，山廊围之，轩榭浮波，极轻灵有致”，认为如此“北国小园，能饶水石之胜者，以此为最”，评价极高。总之，先生在《说园》中所列举的无论是江南水园还是北国小园，都堪称园林艺术中的典型造型，永远值得人们欣赏、学习和效法。
与此同时，作者也没有忘记通过对比的方法，让人们从反面事例中引出惨痛的教训。众所周知，由于特殊的地理、地质和地貌等原因，济南的珍珠泉“水清浮珠，澄澈晶莹”，自古就是闻名遐迩的天下奇观。按理，对如此罕见，审美价值又极高的自然奇景，只能保护，决不能任意加以“开发”和“建设”。可是由于管理者违背造园常规，缺乏科学头脑和起码的审美意识，只凭主观臆想，想当然地大搞破坏性“建设”，终于使得明亮的珍珠一去不复返了，甘甜的泉水枯竭了，留下的仅仅是一潭死水而已。此情此景令人痛心。而今在先生眼里的珍珠泉“已异前观，黄石大山，狰狞骇人，高楼环压，其势逼人，……山小楼大，山低楼高，溪小桥大，溪浅桥高。汽车行于山侧，飞轮扬尘”。昔日珍珠泉的美景荡然无存，周围的景物全都大小颠倒，高低乱套了，成了“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丑陋的园林畸形造型。这种以形寓理，以情晓意的说理、论证方法，对比强烈，生动而又深刻，特别能发人深思，激人猛醒。作者通过反面典型，在否定丑中肯定美，批判丑中赞扬美的方法是正面塑造美的重要补充，相反相成使审美法则具有更大的丰富性和多样性。
2.园林艺术的意境
意境是中国古典美学的一个重要论题，系指艺术创作中主观意趣和客观境象，通过相互交融而产生的具有丰富内涵而又耐人寻味的某种境界。千百年来，以意境为最高审美理想的中国美学范畴体系，从不满足于对有限事物外形的摹仿，它要求从有限发现无限，以创造一个具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韵外之韵”的空间，这个空间既充溢着新鲜活泼的生活气息，又能引起读者无限情思和审美想象。所以，意境作为中国古典艺术的特构，无论对于诗词、绘画、音乐，还是对于园林，从实践到理论都具有特殊的指导意义。可是在审美意境的创造时，不同的艺术类别，在表达方法上存在着不同程度的差异。正如《说园》所云，“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词境也；“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曲境也……园林之诗情画意即诗与画之境界在实际景物中出现之。很明显，园林的诗情画意是园林艺术的意境，而园林艺术的意境必须体现在园林的实际景物（即园林的艺术形象）之中。从这一观点出发，先生在《说园》中，对如何创造园林艺术的意境，着重强调了这样两种切实可行的方法：
（1）采取分隔、借景、对景、泄景和引景等组景方法，组织空间，丰富审美感受分隔包含分景和隔景两项内容。作者认为，合理地分隔园林空间，不仅可使园区发生意想不到的有趣变化，还能在有限的面积里，增加层次，丰富内容，让人产生具有无限空间的诱人效果。他以苏州留园的“华步小筑”一角为例，说明巧妙分隔后的景点，给人带来“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奇趣，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证。顾名思义，所谓借景就是借园外之景。他在《说园》中提到的“园外有景在于‘借’，景外有景在于‘时’”的见解，这种通过拓展视域和时空交感，去打破园林界限，扩大园林空间的办法是行之有效的。借景之妙在于充分利用由于距离、方位和时间流程的不同，借来的园外之景千差万别，既可产生若隐若现的朦胧美，可望可及的清晰美，又可产生应时变化的变异美。多种多样的审美感受，总是让人感到园外还有园，景外还有景。安排在动观或静观正前方的配景称之为对景。作者认为，应用对景创造园林艺术意境的关键，在于园内建筑物的选址和围绕建筑物内外的景物，只要位置和布局得当，就可使主景和配景收到各臻其美的效果。镇江三山的对景巧妙，取景揽胜各异，堪称园林对景的典范。可见，对景虽不是主景，但在园中所起到的点缀、烘托作用，自古就得到行家里手的重视。通过漏窗和园门向外泄漏或向内引景，称之为泄景和引景。先生在《说园》中提出了大园之景可泄、小园之景则宜引的主张，是很符合实际的。通常，泄景的目的是为了造成隐约模糊、依稀可见的虚景，而引景则是为了增加景观层次，扩大园林空间。由此可见，运用分隔、借景、对景、泄景和引景的实质是相同的，都是竭力利用园林的实景来创造虚景，使得在园林内业已存在的亭台楼阁、山石水池、花草竹木、鱼禽虫兽等实景中，生出声、影、光、香等虚景来，达到虚实相生、实中生虚、虚中寓实的理想境界，从“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和“韵外之韵”的意象中，将有限之景变为无限，有形之景化为无形。同时，通过上述创造园林意境的方法，还能更充分地利用园中的实景，使观赏者能清楚地领悟到造园家的情怀，做到触景生情，借景寄情，并通过想象和联想，在情景交融中寄寓无穷的情思。
（2）通过题写园名、对联、匾额和园记等形式，点景抒情，状物咏志先生说：“中国园林，名之为文人园，它是饶有书卷气的园林艺术。”既然是文人园，园主的文化素养自不必说，由他营造之园所体现的文化内涵也应该是相当丰富的。自古造园，除经园主本人精心立意构思外，必有清客（即文人、画家、笛师、山师等）参与，共同谋划。园成之后，文酒之会，畅聚名流，乘兴赋诗作对品园，借以感物咏志。经过反复酝酿、不断提炼和推敲而成的园名、对联、匾额、园记，一般都能完美地反映园主的深情和意趣，生动地表达园景的审美内蕴和园林意境。先生一直认为，园名以富有特色而又含蓄者为佳。寒碧山庄、梅园、网师园，都可顾名思义，而且园内的白皮松、梅、水都能分别体现这三园的基本特色。杭州的西湖十景，更是园名佳例。“三潭印月”无潭则无景，有潭必有水。入夜，潭水印月，月亮显得特别的宁静、皎洁。《说园》在论述对联时，认为以文字隽永、书法精妙，又能令人一唱三叹，徘徊不已者为佳。他还举例说：“镇江焦山顶的别峰庵，为郑板桥读书处，小斋三间，一庭花树，门联写着‘室雅何须大；花香不在多’。游人见到，顿觉心怀舒畅……”这副对联既写了景，又抒了情，巧妙地将宜人的景物，化为令人深思的情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哲理。关于匾额，《说园》认为“亭榭之额，真是赏景之说明书，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人临其景，即无荷风，亦觉风在其中，发人遐想”。匾额题辞，“正如人之有须眉，为不能少的重要点缀品”，言简意赅，起点景作用。但确切的言辞，绝非随意可得，只有勤于流连，又细心揣摩的文人，才能寻得佳景，进而景出情生，收到画龙点睛、破壁而出的效果。至于园记，作者认为，古人构园成必留园记，皆有托意，非泛泛为之。他以清初杨兆鲁营常州近园并撰写园记为例，其园记云：“自抱疴归来，于注经堂后买废地六七亩，经营相度，历五年于兹，近似乎园，故题曰近园。”说明园记所记载的无非是造园起因，造园地点，园面积大小，造园经过，园内景物以及命名和寓意等内容。“近园”之命名，表示出园主谦逊、儒雅的美德。所以，园记，它既是一部叙述造园的园史，也是游园指南，还是后人研究园史的资料和修园的摹本。值得一提的是，独立于世界文苑艺术的中国书法，形式多样，体态万千，风格各异，自成一体。用精湛的书法来书写文辞优美、意境深远的园名、对联和匾额，不仅能把它们带入新的艺术境界，还能给人以诗情和画意的双重享受。总之，运用园名、对联、匾额、园记等文学形式表达园景，由于辞因情发，情以景生，加上书法艺术特有的魅力，常常能产生情景交融的艺术效果，创造出理想的园林艺术意境。
3.园林艺术的辩证法
艺术辩证法是艺术创作过程中客观存在并经常出现的许多既矛盾又统一的哲学原理，是在中国传统美学理论的指导下，对艺术实践和审美经验的总结。它所蕴含的丰富哲理，始终与审美的感性经验相融合，是积淀于审美经验之中的哲理。从某种意义上讲，园林艺术的辩证法比起其他艺术形式来，感性特征更为明显。先生在认识、理解和处理这种复杂的关系中有很多高见和良策，使表面上对立的矛盾得到内在的和谐统一，这里仅举一二，略见一斑。比如《说园》在论述动静的辩证关系时说：“动静二字，本相对而言，有动必有静，有静必有动，然而在园林景观中，静寓动中，动由静出，其变化之多，造景之妙，层出不穷……静坐亭中，行云流水，鸟飞花落，皆动也。舟游人行，而山石树木，则又静止者，止水静，游鱼动，动静交织，自成佳趣。故以静观动，以动观静，则景出。”运用静观和动观相互映衬和对比的手法，以动观静或以静观动，求得动中显静，静中寓动，动静相生的效果，足以领略园林景观变化美的审美情趣。又如在论述到如何安排好曲与直的辩证关系时，作者认为“园林中曲和直是相对的，要曲中寓直，灵活应用，曲直自如”，提出“假山平处见高低，直中求曲折”和“风景区之路，宜曲不宜直”的主张。一般说来，文学艺术创作上都喜曲忌直，画家讲画树要无一笔不曲，小说家谈情节追求曲折离奇。同样，园林造景亦讲究迂回曲折，故有曲径、曲桥、曲廊之美景。但曲与直之间相辅相成的辩证关系必须处理恰当，只有做到曲直自如，才能多层次、多侧面、多角度地展示园林美景的深层意蕴。常为人们称道的诸如“峰回路转”、“异峰突起”、“曲径通幽”、“柳暗花明”等景象，都能引人入胜，令人流连忘返。先生在《说园》中还论述了有关大小、有无、真假、刚柔等重要命题和今不能证古，洋不能证中，郊园多野趣、宅园贵清新等基本道理。实际上，所有这些道理和原则，都是作者造园实践和审美体验的总结，是陈从周先生借助艺术辩证法创造园林美的妙用，对指导园林创作和发展园林美学理论都具有重要意义。
本篇是为纪念《说园》出版十周年而写的，发表在1993年《中国园林》第12期上。2007年3月修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