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筑、山水和花木三大要素，不但是造园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园林美学的具体物质内容。《说园》对这三大要素作了多角度、多侧面、多层次的论述，使得这些物质的美学内容更为具体和充实。从纵向的联系看，三大要素在《说园》中犹如三个专题，每个专题的前后内容联系紧密，深刻而完整。但从纵横交叉的角度看，全书内容充分体现了造园理论和造园实践的结合，园林美学的物质内容和造园构思、设计形式的结合，古典园林的文化艺术传统和洋为中用的结合。如此纷繁而又组织有序的内容，给人以“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的审美感受，表现了像先生这样的造园大家缀文如造园的高超技艺。事实上，读完《说园》后给人留下的整体印象正是如此。《开篇》就是作者为我们造的第一个“园”，文中论及的十五个论题好像十五个“景点”专供人们游览似的。一入“园”，游人就被“静观与动观”之美所吸引；游过“山水花木”等自然景观之后，游人开始领会到“妙在含蓄”的意趣；通过对“题辞、对联、屏联”等人文景观细细品赏，游兴渐入佳境；景有大小之分，而“曲与直”和“以少胜多”等造园原则的遵循，都能形成佳构，使人赏心悦目；进入“木构建筑”稍事休息后，又集中地观赏到、品味到高雅的园林陈设，各类艺术精品令人目不暇接；夜幕降临了，人们的游兴仍然意犹未尽，不得不“张灯夜游”，直至流连忘返。很明显，呈现在人们面前的《说园》，既是纵横论说的文，又是妙趣横生的园。《开篇》是如此，其余各篇亦如各具特色的风景园，而全书是个大园，大园包小园，小园连接起来恰似名园精品荟萃的大观园。所以，人们读完《说园》，如同在先生的带领和点化下，一面听他谈笑风生的侃侃而论，从造园直到游园、品园、评园、养园、修园、改园，说古论今，娓娓道来，如同行云流水；一面神游中国园林的奇妙景色，领略其中的奥妙，令人陶醉，其乐无穷。
二
先生《说园》中的园林美学思想，主要从表现自然美和创造艺术美两方面予以体现。
（一）表现自然美
自然美是自然界和社会生活中一切自然生成，未经艺术加工的美。它虽然不存在于人的审美意识之中，不因人的主观审美意识的变化而转移，也不能凭借人的主观意识对它加以改变或否定。但是，人们的审美意识却可以感受到它的存在，这种自然美的客观存在和社会历史原因所形成的自然与社会生活的关联，使得自然向人类社会展示了它巨大的审美价值。而这种审美价值在很大程度上又体现在崇尚自然、“天人合一”的传统哲学思想上。因此，从这一基本观念出发，自然美以表现和谐、统一和协调为目标就十分自然，其根据也源远流长。先生继承和发扬了传统的美学思想，一直视自然美为一种情况复杂、范围广泛、层次多样的自然存在的美，内涵极其丰富而深刻。他在《说园》中，经过高度概括，使我们清楚地看到了泉流潺潺、鸟鸣关关的听觉美，翠松朱廊、蓝天白云的北国美，高树深池、阴翳生凉、水殿风来、竹影兰香的岭南美，晨餐朝晖、夕枕落霞的朝暮美，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的四时美，长堤曲桥、洞门方池的线条美，江树湖泽、荷塘菱沼的水乡美……他认为造园就是要表现和再现大自然所呈现出来的如此独特、如此绚丽多彩且具如此丰富的审美意蕴，对人类产生如此深刻而悠远影响的自然美景，才能算尽到了己任。《说园》在论述如何表现和创造自然美时，主要从创作、审美和保护三方面进行分析论述的。
1.创作上必须以“自然”作为基本原则
（1）造园必须以选取自然物体为原料
造园用诸如山、水、泥土、沙、石、花、草、竹、木、禽、兽作为原材料组景时，应充分利用这些自然物体所具有的质料、线条、色彩、光泽、声响等自然属性，使创造出来的园景，更能发挥自然美的优势。《开篇》中有“花影、树影、云影、水影、风声、水声、鸟语、花香，无形之景，有形之景，交响成曲”的由自然物体和自然现象组成的自然景象，让人感到俨然处在大自然的怀抱之中。当然，创作时所用的原材料不同，所造的园景亦各异，他说：“北国园林，以翠松朱廊衬以蓝天白云，以有色胜。江南园林，小阁临流，粉墙黛瓦，得万千形象之变。”“常绿树能守岁寒，北国早寒，故多植松柏。”“白皮松独步中国园林，因其形体松秀，株干古拙，虽少年已是成人之概。”选取自然物体造园，就自然而然地使园景与自然达到高度的和谐与统一，真是“自然之美，美在自然”。
（2）造园必须以自然为范本，模仿自然，再现自然，收到“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效果
先生在论述到山与水的关系时就指出：“简言之，模山范水，用局部之景，而非缩小。”很明显，在模仿真山真水时，并非照搬照抄它的原型，而是用它最富审美价值、最有代表性、最具典型意义的部分，使园林中再现出来的自然景物虽来自自然，却高于自然，审美情趣更浓。这里，作者不但论述了山与水的关系，也说明了山水与造园的关系，强调了叠山理水时“水随山转，山因水活”与“溪水因山成曲折，山蹊随地作低平”的基本法则，论述了园林中山水之间相依相绕的关系和具体的叠山理水方法，在他看来，“山林之美”虽“贵于自然”，但“自然者，存真而已”。这里的“真”指的就是自然美的本质特征，这种见地和我国传统美学的通俗说法——“天然图画”、“江山如画、画如江山”等如出一辙。
（3）根据自然物体的自然属性，按照因地制宜、因时制宜的原则反映自然的变异美
造园家在择地之后，往往就按照园地的特点进行精心的构思和具体的布局，以表现符合理想的审美意境。《说园》（三）指出：“建筑物在风景区或园林之布置，皆因地制宜……镇江金山、焦山、北固山三处之寺，布局各殊，风格终异。金山以寺包山、立体交通。焦山以山包寺，院落区分。北固以寺镇山，雄踞其巅。故同临长江，取景亦各览其胜。金山宜远眺。焦山在平览。而北固山在俯瞰。”在同一空间，只因布局的区别，终于形成了风格的差异，巧妙地表现了自然的变异之美。《续说园》说：“园林中亭台楼阁，山石水池，其布局亦各有地方风格，差异特甚。旧时岭南园林，每周以楼，高树深池，阴翳生凉，水殿风来，溽暑顿消，而竹影兰香，时盈客袖，此惟岭南园林得之，故能与他处园林分庭抗衡。”《说园》（三）又说：“城市特征首在山川地貌，而花木特色，实占一地风光，成都之为蓉城，福州之为榕城，皆予游者深刻之印象。”古人造园懂得因地制宜的要诀，明白自然物体的自然特性，因此所造之园风格各异，从大处看，就有北国与江南之分，而江南又有扬式、苏式和岭南之别。这种风格上的变异美，都属不同空间的自然变异美。
造园时还应留意选择适当的时间来表现和创造自然美，以反映时间的变异美。前人说：“夜山低，晴山近，晓山高”，“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讲的虽是寓情观景之意，却反映了在不同的时间里对自然物的不同感受，道出了因时制宜的奇异妙趣。先生认为造园家只有充分掌握和运用因地制宜的原则，才能更为灵活地表现因为时间的变化使得自然现象与自然物质融为一体的自然变异美来。如果将因地制宜和因时制宜有机结合起来，充分利用自然物体的自然属性进行立意和布局，这时所表现出来的自然美景将会更为奇特，更具审美价值。1981年夏天，他在杭州这座“火炉”城中，独具匠心地发现了金沙港这块“清凉世界”，就发表了如何充分发挥金沙港自然条件的特有优势，在该景区进行立意、规划、设计等宏论大道，正是作者所倡导的上述造园理论的具体应用，令人心悦诚服。
2.审美活动亦以“自然”作为最高标准
先生十分欣赏《红楼梦》中“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他在《说园》（五）中说：“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评稻香村之作伪云，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郊村，近不负廓，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先处（指潇湘馆）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作者进而解释道：“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确实如此，大凡有一定的艺术修养和欣赏能力的人，从审美的高度来审视、观赏、评说自然美时，不论其审美的对象是自然物，还是人为“表现和创作”的自然景物，都不会脱离“自然之理”而“得自然之趣”，都应该符合“真”情实感的“自然”标准，都不会忘记自然美本身那种固有的无限丰富性和多样性，以及自然美给人类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园林以“自然”作为审美的最高标准，还因为自然物（景色和现象）不仅能引起人们生理上的快感，而且能引起人们主观意识的共鸣。例如兰花，香味是世界上最高雅的，隐而不显，往往于无意中闻到，而从香味中人们能引出绵邈的遐思来。先生在《说兰》中曾说过：“在花中我最欣赏它，那坚韧碧绿的修长叶子，洁白如玉的花朵，迎风婀娜的舞姿，淡逸中没有一点纤尘，品自高也，它不与寻常花朵那样，养花一年，看花十日，保养得好，一次花可开半月以上不谢，持久的芬芳，悠长的情谊，对我来说，是受到很大的感染。”中国人爱兰、养兰，文人爱画兰、咏兰，都把兰花喻作高尚品德崇尚它、赞美它。自然物体的形象一旦和人的情感契合一体，产生出来的自然美景往往就能把人的审美意趣引向最高境界，有如“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人们在审视园林景物时，如能抓住其中某个特征，融进自己的感情，继而产生联想和想象，并同人的生活、志气、品行、节操等联系起来，就可从更深的层面去体味园林中自然物所能包容的审美意蕴，以丰富自己的精神生活。这就是美学上所说的自然物的人化。
3.保护自然美
保护自然美与表现和创造自然美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两者是相辅相成、互为因果的。《说园》中提出保护自然美，主要指保护风景名胜区和历史名胜古迹区（包括文人园）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我国历史悠久，山河壮丽。其中风景名胜、文物古迹，皆为世上所罕见的瑰宝，是大自然和历史所奉献给我们的不可再生的宝贵遗产，具有极高的美学价值、科学价值和史学价值。但是，由于有人曾提出“大力进行风景区建设和风景区开发”等不确切的观点和口号，致使风景名胜区一度受到严重破坏，自然遭到污染，不少风景名胜区变为城镇、矿区，大自然被城市化了。作者根据自己的见闻和思考，严肃地指出，在风景区炸山取石、采矿办厂是“取蛋杀鸡”，在风景区建宾馆高楼、畅开公路、滥架索道是“毁山水神气，有污山灵”，奋力发出了“还我自然”的呼喊，“深望主其事者”面对现状“切莫等闲视之”，否则，规划风景偶一不当，将会成为“千古罪人矣”。这种保护自然美的强烈意识，还促使他为拯救南北湖于1991年直接上书国家主席的快事一时传为佳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