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爸爸去美国作身体检查时,发现已得了肺癌。所幸发现得早,手术也很成功,手术后的爸爸仍是那么精神抖擞,幽默乐观,魅力无限。虽然手术后他很疲倦,但除了在妈妈和女儿面前讲点实情外,从不在别人面前认输。在美国的医院里治疗,没人知道他是什么船王,病房里的医生护士都喜欢他,因为他从不摆架子,总是幽默风趣地逗人笑,医护人员都乐于接近他。
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病重,不想把自己视作病人,他永远表现坚强,不愿意别人帮他,而是主动帮助别人。
1985年,爸爸开始安排后事。他很有智慧,把他的事业都分得清清楚楚,免得后人发生争执。他是一个面对事实、有条有理的人。他把航海、航空业交给海文去管;九龙仓、会德丰等物业上市公司交给二妹夫吴光正管理;Cornes这间日本贸易公司交给三妹夫渡申一郎打理;而环球投资有限公司交给四妹夫郑维健管理。维健本来从医,专攻癌症。爸爸觉得金融业较易把握,而且地球上任何角落都离不开金融,维健若改行后也可以多点机会跟随爸爸,照顾他。维健本人也乐于尝试新行业,因为癌症毕竟只能看见病人一个一个地死亡,太没有乐趣了。
爸爸,您记得吗?1991年9月初,我到深水湾来看您,您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您躺在床上声音微弱,但果断地说:“陪庆,你去订一架包机,我们全家去夏威夷。”
我说:“好呀!”但心里觉得奇怪。因为你一向订下一条不可违反的规矩:我们一家,无论爸爸和女儿夫婿、夫妻们,都不能乘同班航机出行。所以每年我们一家大小到夏威夷过圣诞节,又要安排在同一两天到达,可不是件容易的事。为什么现在破例,要求我们一同去?
当时,我只是随口答应爸爸,可没想到爸爸您第二天又追问:“你办了这事没有?”
我说:“没有,因为现在才九月,离圣诞节还有段时间呀!”
但爸爸您还坚持地再三吩咐:“你要去办,用日本航空公司最妥当,他们办事认真稳妥。要用大的飞机波音747型号!办了向我报告。”
您也吩咐了您的医生、四妹夫郑维健。难道重病的爸爸,企盼圣诞早些来临?再想,他是有条理的人,什么都是要好好地安排,难道他想最后一次……爸爸,您太聪明了!只是我这笨女儿,要想半天才明白过来。您没有把事情讲得太明显,免得我们难过,您那么懂得用积极的方法去讲事实。但是我不得不接受现实。九月中旬,您已不能说话了,只有用手在纸上草描几个字给我和舅父(舅父是管环球投资公司)“环球投资公司要重组,明天我上公司”,但爸爸当然已经没有精力了,也再没有返回公司了。过中秋节时,也是您最后的两天;最后的两天,我天天陪着您,彻夜未眠。看见您呼吸困难,真是心如刀割,痛心万分。过了中秋节后的一天,我实在太倦了,便播了贝多芬的英雄交响乐给您听,是您最喜欢的,然后我告诉您我回家洗浴换衣服,一个小时后再回来。哪知,再赶回深水湾时,您要我站在床头边,妈妈站在另一边,二妹和四妹夫也赶到床边,和您永别了。
爸爸,您真太了不起了,连自己离开人世的日子,也安排在中秋月圆后,您要等全家团圆后才走。
您究竟想在哪儿入土为安?妈妈在大亚湾已买了土地,自然是想让爸爸在大亚湾安息。但我另有想法。您一向反对在大亚湾建核电厂,还当面向邓公反映了意见。但后来核电厂还是建了。我想,您并不想永远在那里休息的吧。
您既然吩咐我和维健组织大家飞去夏威夷,我们就去吧!傻爸爸,就算您要去,我们也不用包机。就像往年,我们都可以坐不同的飞机去嘛!您也可在后舱同行。
但究竟在夏威夷的哪一处?我曾征求过您的好友李嘉诚先生的意见。原来他在檀香山的钻石山上有块地,愿意让出来给您用。四妹陪慧和三妹夫渡申一郎一同前往实地考察(因为我要留在香港替您办大事),发现钻石山上没有海景。我们大家都觉得,爸爸需要面对海洋休息,因为爸爸胸怀有如大海,又是从事航运,并且酷爱在海中游泳。所以我们谢绝了李先生的好意。
到第三天,四妹打电话来:“奇怪,我们在圣殿谷(Temple of the Valley)找到一个山头,还在山脚下捡到一个高尔夫球,奇怪的是这里周围附近都没有球场,球是从哪里来的呢?”
“难道这是爸爸的指引?”我问。“难得的是在山上可以遥望太平洋,很有气派!”四妹又说。我立刻果断回应:“太好了,这就是爸爸要长眠的地方了!”
我们一家商量过,觉得爸爸您最满意,笑声最多的是在夏威夷。我们一家由20世纪70年代开始,每年也在那里度圣诞。在蔚蓝的大海边,在金色的柔软沙滩上,在绿茵草坪的高尔夫球场上,都听得见我们包家的欢笑声。一年之中您在那里的笑容最灿烂、精神最放松。您还常常讲笑话,笑声也最洪亮、最富感染力。一向认真的您,居然还要玩魔术给孙儿女看,见到他们诧异的表情,您乐坏了,笑到泪水也流出来了。
夏威夷四季如春,鸟语花香。在那里您是真正的丈夫,照顾妈妈体贴周到。有一次,两人散步到附近咖啡厅去,两人还分享一个雪糕,一杯冻咖啡用两支吸管喝,多么相亲相爱。你们俩每天日间都不管我们,两夫妻只管去打球。在那里您是真正做父亲,扔去了那严肃的面孔,和我们四姐妹和女婿们有说有笑,享受天伦之乐。
爸爸,您好好地休息吧!就在那里望望太平洋,数数大轮船。我了解爸爸,您活着的时候,一天也不会停下来。您一辈子辛苦劳碌,只有每年在夏威夷的几天,才有难得的松弛。现在您是最应该休息的了。把担子放下,和邓公谈谈中国的变化,和撒切尔先生打打高尔夫球。撒切尔夫人已失去记忆力了。您和里根总统有没有见面?他年老时也像撒切尔夫人一样患了失忆症。在天堂,您一定会遇到很多老朋友吧!
爸爸的幽默风趣,是他一生认真做事的另一面,连第三代孙儿女们都牢记在心。
爸爸一直反对抽烟,不但劝亲人朋友,甚至会劝不认识的人不要抽。孙女吴宗明(Jennifer Woo),是二妹陪容的次女,谈起外祖父就想起这段故事:“有一天,公公和我们在夏威夷住处的一楼露台上,看见下面路上有一位女士抽烟,他便向下喊:‘Don't smoke(不要抽烟)’,然后调皮地把头缩回来,躲在一旁。那位女士朝上望望,再向前向后瞧都没见有人,于是继续走路,继续抽烟。公公又站起来,向下面再次大喊:‘Don't smoke’。那女士又再停下来环顾周围,仍找不到人。见到公公的顽皮样子,真把我们笑坏了。”
又有一次,另一个孙儿郑成然(Stephen Cheng),是四妹陪慧的儿子,记得他外祖父的认真:“有一天,我到公公香港家里看他,他已病了,面色很差,也很累。但亦不愿露出倦容,精神抖擞地叫我一人到深水湾高尔夫球场去打一圈子球(九个洞),然后回来向他报告打了多少杆。我见他大概没力自己打球了,就照办了。打完九个洞回家,公公坐在他书房的椅子上等着,问我:‘你打得如何?有没有按我的吩咐,把每个洞的杆数记下来啊?’我答:‘有啊!’然后把球杆记录卡交给公公看。他问:‘你第九个洞打得如何?这是一个短洞,是PAR三杆的。你打的成绩好吗?’我说:‘不是最好,我打了五杆。’公公看看卡上记录,的确写了五杆,便带笑批评我:‘哈哈,小伙子,你讲大话了!我站在花园里看你打球,明明数你是打了九杆,你为什么说五杆?’我们俩便抱着肚子大笑。原来公公再病再累,做事也绝对认真,一是一,二是二,不轻易放过我。”
这也看出爸爸在平日身体好的时候,是如何专心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