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爸爸与孙儿女这辈子都是用英文沟通。一是因为爸爸虽然在香港居住了30年,但他一直没有学会广东话,一直带着宁波口音讲上海话。二是在美国长大的三妹陪丽和四妹陪慧的孩子们,会听一点广东话,但不再会讲了。爸爸只好用英语对话。他对我的孩子比较严格,每次到英国来看我们,都问我有无教子女讲中文。他常说:“这些孩子将来对中国很有用!他们很聪明,必须学中文,为国服务。”他们三人亦因而学会了普通话,能说会写。
我反驳他:“爸爸,您看他们才10岁、7岁,你就要求这么高。这是英国嘛,环境是很难吸引他们讲中国话。”
我心里还想:“爸爸,孩子尚未成年,您便讲‘有用’、讲‘爱国’、讲‘服务’。不是太过分吗?”但没和他争辩。我自己在成长过程中对爸爸逆反得太多,现在自己也有了孩子,不应再反对爸爸的劝导。
现在回想起来,爸爸是对的。幸好我服从爸爸,在伦敦先是自己制作中文字,逐一教孩子(因为当时来自香港的中文书,对在英国生活的孩子没有意思。比如“田”字呀,“水牛”呀,孩子们是没有机会看到的),然后请了中文老师来上课。即使孩子们在伊顿(Eton)公校和Wycombe Abbey女校寄宿,我都安排了中文老师每周从牛津大学,开车到他们学校教中文。老师是一位在牛津大学教中国文学的著名教授的夫人。在她影响下,文刚后来入读牛津大学,进修中国文学。文刚和文骏,也曾在北京和上海进修过中文,认识的简体字比他们的妈妈我还多呢!
我的孩子虽然都能用普通话、广东话,但还是要用英语跟公公沟通,因为爸爸的普通话带着浓浓的宁波口音,孩子们无法听懂。
您的长外孙女黎敏,亦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又漂亮又聪明伶俐。长外孙文刚也有两个儿子,挺可爱的娃娃们。他们常逗妈妈笑呢,她一想起小宝贝们,就满面笑容,很可惜您没有见过他们。
爸爸,我后悔自己常常和您作对,不听您话。跟别人都能和好相处的我,偏偏在您身边时,脾气是又臭又坏,您受了我不少的气。天呀,为什么要在您去世后,我才领会到您对我的爱护。您对我的期望最高,对我的要求最严,把我当儿子来教导。这不是因为最疼我,最亲我吗?我小时不明白,为什么您和妹妹们都有说有笑,对着我便是一连串严厉的长篇训话。对您给我的压力,我一直抵触。现在您离开了我们,我后悔莫及。我真后悔,为什么不在您活着的时候,不让您知道,您是我一生中最敬佩、最挚爱的人。大概我们太相似了,我们都是嘴硬心肠软,您也从来不表达您是最疼我的。
您教我写字,教我游泳,教我思考、分析,教我吸收学问,教我处事待人,教我分析不同民族的长处。现在我在陆上能讲、能写,在水里能游,在生意上能思考,这一切全赖您。您一生拿着金饭碗讨饭,带着笑容讨生意,取得了政界领导的信任。我也学会了必要时低头,后退一步来争取进步。
我在高尔夫球场上,每打一杆,便好像听到您在教我:“低着头,看着球”,或“这里轻轻地向球下面打”,或“那里要扎马步,把膝盖弯多点”。我朝天看,有如看到您在云后看着我。无论游泳、打网球或打高尔夫球,我从未正式上过课,都是您教出来的。但在旁观者看了都称赞我的技术,其实是在称赞爸爸您教得好。
妈妈未离开深水湾老家前(对了,她已搬离老家)。我每次到家中泳池游泳,就仿佛看到您在身边的花园散步,陪我游,教我游。每次满月映照池面,我便有如听到您在告诉我:“要多为国家做些事,”或是“不要做那些费时的事”。唉,我多么想再见见您,请教您。因为您聪明理智,分析能力强。恨不得能每星期,不,每个月一次,每年一次也好,来看看我们。我已经成长了,即使您要再对我作长篇大论的训言,您要再批评我,我都能够虚心接纳了。若能换来一个会面,无论要用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
我不孝,但是您仍然把您最心爱的事业,传给我,信任我丈夫海文去干。您在分配家产给下一代时,太聪明了。记得有一次,您我两人在伦敦我们家后面的大公园(Ham pstead Heath)散步,您与我提过:“我要把我的事业分给你们下一代去干,你看如何?”
那时我还是30多岁,我回答:“爸,现在世界,男的很难说。如有一天另有所图,一旦跟别的女人走了,照顾孩子的责任,不是要落在做母亲的身上?那么女方若有主动权的,不是方便直接多了吗?但是女人当家,男人谋生……”爸爸同意:“啊,男的应该忙于事业……”之后他也不多说了。后来他都是安排男的干事业,但主事权还是握于女儿手中。
2007年9月3日,为纪念爸爸您九十华诞,以及庆祝香港回归十周年,我送给国家一所非牟利的中小学。该学校位于上海。第一年招收一年级至三年级,有百余位来自14个国家(地区)的学生报名。学校办得很成功。第二年有400多名学生申请,录取100名。
现在我们在上海金山区置地,该处接近往宁波的杭州湾跨海大桥,2010年新校区建成后,是一所提供住宿的中学。在上海市内则开办小学。而您会最感骄傲的,会是我的小儿子文骏,他长驻在上海办教育。他不但把包玉刚实验学校办得有声有色,还洽办其他教育机构,包括您当日捐助的上海交通大学的一间附属公司昂立教育机构。文骏有理想,有毅力,有恒心,与他哥哥文刚不遑多让。他一口流利的普通话,满面笑容,把爸爸您的座右铭挂在办公室里,“持恒健身,勤俭建业”。爸爸,您在高尔夫球车里教文骏,说了些什么?让他能如此专注为国家做点教育下一代的事情?文骏还说:“我要亲自干。妈,千万不要只送钱就罢手。您可以把您教我们三姊弟的理念,放到这学校里,好吗?”我当然答应:“追求知识,要如外祖父一样终身学习,多发问。假使路走不通,问题不能解决,也要有联想力及创意。”爸爸,这不都是您教我的吗?“要量才而用,推动各人发挥各自的长处,要积极去解决问题,吸取别国优良的文化,带回自己国家,兴家振国,让中华民族发出更耀眼的光辉!”这所学校是纪念您的活博物馆。
1999年,爸爸离世九年,我和海文到夏威夷的坟前扫墓。曾就读建筑设计专业的三妹夫渡申一郎,替爸爸设计了一个既简单,又高雅的小亭,以四条柱子撑着下面山坡的屋顶,屋当中树立一个黑色的大石头,上面刻了爸爸名字和他的生卒年月,也用红字雕上妈妈的姓名,准备有一日她会去陪伴爸爸。石碑前是一块黑色大理石,上面刻了爸爸亲笔写的座右铭:“持恒健身,勤俭建业。”这所小亭子高高立在一个小山头上,背着小山,面向草原,远眺太平洋,看到巨轮从一个国家运输燃料到另一个国家,给世界每个角落的家庭带来温暖。
这座建筑物,是由最普通的木头建造,代表了爸爸虽出身普通,但却比一般普通人站得高,望得远。他自己生活极其简单,每天除了健身运动和游泳,便是工作和思考。此外,就是吃饭、休息。一年365日都是这样,生活平凡,几近单调。
很多人提议我为爸爸设立一所博物馆以作纪念,但里面可以放什么?一件破毛巾袍、一对运动鞋、一条绳子、一个破旧的皮公文包、几套藏蓝色的西装?又或是每日陪他游泳的小收音机,这是他唯一的用品,供他随时听新闻(因为他每刻钟都不会浪费)?再者,或是一个小的录音机,这是他一边散步一边学习英语时用的。至于什么日记簿、珍藏、饰物,他通通没有。爸爸在世时并不看重物质。他之所以要成功,要多赚钱,只不过为了养活我们一家九十多口的大家庭,帮助更多贫苦的香港人、内地人,以及为国家捐建国际酒店或大学、医院等。爸爸从不把钱花费在自己身上,对四个女儿也如是教育。除了这些无形的精神,又有什么个人珍贵物品可以陈列出来呢?
爸爸,您连永别尘世的日子都选择在中秋团圆后的一天。当我九年后到夏威夷扫墓,坐在酒店海边追月时,甚有感触,记于以下小诗:
怀念爸爸——
九年前今晨,家父忽西归。与父永相隔,梦中哭几回。念父恩情深,思父心伤悲。谆谆词犹严,句句入心扉。遥想创业难,未闻言后退。苦心来经营,赤手建船队。短短三十年,国际有地位。改革又开放,发展好机会。报国满腔血,酬志精力沛。中英穿梭忙,香港迎回归。邓公情谊深,日月同光辉。今日中华美,崛起正直追。“入世”全球化,“奥运”再接轨。我来夏威夷,款款和风吹。女见父含笑,父见女流泪。默默两牵挂,此情永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