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镜吾诗文
编着者按:
寿镜吾一生勤奋耕读,博学多识。他的学生寿耕梅回忆道:“镜吾老先生寸阴是惜,总是手不释卷。”所以鲁迅赞扬他是“渊博的宿儒”。他笔耕甚勤,至少着有《菊叟诗存》、《杂选本快笔》(手抄本)、《持身之要》等,可惜存世作品不多,笔者现将视野所及,收集如下。
一、致鲁迅书信
豫才仁弟礼鉴:兄前日奉令弟巢峰一片,为阮港山头人茹老秀图谋尊府管山事,嘱兄一荐。
兄以多年老坟邻情面难却,暂为一通。其实,该山是否与该人人地相宜,全然不谙底细。后闻令堂太太谕以初四日等信,在彼理宜届期诣府侍候。乃今日又来兄处恳情,万分急色。此真乡愚梦梦不知事体。兄仍令其遵初四之约,彼始回去。究竟尊府别管已有人否?如已有人,兄亦不便冒昧越俎。倘尚在觅招,则其人情实可悯,不妨录用也。总之,兄此中毫无适莫,初四日来时,请迳直告之。幸勿因兄而有误公事耳。专此,顺请侍安!
兄 寿怀鉴顿首
五月朔日
二、《求知斋遗墨》序
天之生人,有希贤学圣之志,往往坎坷其身,或不禄其寿。颜渊之夭,原宪卜商之贫,其明征也。特其文字留遗,偏有不可磨灭于人琴俱亡之后,散佚在贤士大夫赠答酬酢间,一种鞭辟道义,直可补宋儒语录。时至发现,不可谓非造物者之哀其志矣。蒙婚兄弟王君积成,以名孝廉讲学授徒,与门人联“志学会”。会中诸贤,皆敦理学,其经承君口讲指划,为文章者无不从性道流出。故门下多名公卿,至今犹如列星之布。而君竟以清光绪甲午年卒,寿仅四十有二。然则君之遗编,岂可因其蚤世赍志而不为之表章乎?况君在前朝,曾膺敕命,授教习知县,以营运无资,不得接篆,非同草野讴吟不经师匠者。而君之后人,方奔走远乡,各图建立,未暇及此。今其忘年友曾君吕仁,以父执故,慨任其事,思资剞劂,分赠儒林。商之于蒙,蒙窃思君之年世姻谊,大人先生知君生平,必有与曾君同心,壮其澜而助其波者。请先以吾数人之微薄绵力,甚可悯笑之,刊送为之嚆矢。他日社各一坛,扬其馥,增其华,如种竹然,无几时而渭川千亩矣。谨为述其缘起,而弁诸编首以竢。
时民国乙丑嘉平古越菊叟寿怀鉴镜湖父序。
三、为友人组建诗社的诗文作序
夫兴之所至,每借事物以发舒。情之所钟,必假词章以寄托。旷观今古,无不皆然。是以宣圣猗兰作操,伤鲁无人;灵均香萃成吟,痛君不悟。建安以下,更复代有传人。试观谢傅中年,豪丝哀竹,选楼开卷,散锦横珠。逮唐而李、杜、元、白畅其流,迄宋而玉局庐陵振其响。莫不缠绵抑郁,悱恻芬芳。无非自述其生平,何尝求知于流俗。今日者,四境虎耽,中原龙战,纵使才堪经世,莫假斧柯;心切济川,奚资舟楫。抱感慨悲歌之意,于风云缭绕之时,能不发思古之幽情,效长言而永叹哉!然而祖述风骚,必严体格,导扬雅颂,尤贵矜庄。能继温柔敦厚之音,乃无流荡繁华之失。风情各思张目,健笔敢让凌云,从此水郭山村,都堪题咏;旗亭坝岸,足步音尘。盖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之喜怒无恒,诗之旨趣必正。以诗而纳情于轨,不妨丽则其词;因情而陶写为诗,何事琢雕其句。同人等不揣谫陋,拟筑诗坛,聊志响往于景行,非敢希纵夫先哲。各言尔志,愿将风月平章,求其友声,所望琼琚投报。谨序。
四、《松竹联吟》题辞
昔杨越公与薛道衡唱和,力钧声同,德邻义比。彼若陈葛天氏之舞,此乃引穆天子之歌;彼若言太华三峰,此必曰浔阳九派。当时豪伯,敢拜下风。
然而好爵情撄,忘形风邈;岂若吾畏友丁君怿谙与乡贤金君谷兰,既联胶漆,复剖浮华。一片性真,双筒往返。写数十载遭逢之感,具三百篇扬扦之才。
悱恻缠绵,温柔敦厚。使其凤鸣天室,必能音播管弦;即今蠖伏家园,亦觉声穿金石。编成鳞集,聊现豹斑。节劲固有取于松,心虚乃特名以竹。将颁绣梓,爰集群题。仆久仰芳名,欣逢盛事。读孟韩之叠韵,自惭莫附云龙;瞻李杜之文章,曷胜愿依光焰。尾随诸老,竿吹弁言。虽蠡海莛钟,未扬万一;而班香宋艳,自足千秋。凡属名流,必不以鄙言为谀颂。
镜湖寿怀鉴
五、《会稽何烈妇遗札》题辞
天地有正气,浩然钟女身。
舍生甘取义,杀身愿成仁。
女也偏不幸,适遘阳九辰。
为气所激发,蹈死不逡巡。
三纲重节烈,烈尤世所珍。
壮哉吾烈妇,烈在节弥贞。
问彼系何出,濂溪祖德醇。
问彼适谁氏,日食万钱绅。
问彼有胤否,儿方就傅殷。
问彼有依否,林立朞功亲。
奈何夫一逝,决计谢红尘。
设非智兼勇,胡能志竟伸。
杞妻称善哭,训子不闻箴。
陶婴作悲歌,恋世尚津津。
孰若万缘寂,真是惊鬼神。
当时所仰药,有髣髴旧罗之。
石压江滨吁,嗟乎!
闺门之中表肮脏,愧煞吾辈庸庸碌碌人。
六、贺曾母谭太夫人六秩寿联
千里月明莱衣遥视;
万山霞气葭党欣瞻。
七、贺曾母谭太夫人六秩寿诗
山川旺气古杭钟,彤管扬芬让女宗。
有志不居欧母下,无心适肖敬姜恭。
创成裕后光前业,历尽冰霜雨雪逢。
天道自然褒积善,陶梭今已化为龙。
莱衣群舞绕花封,千里归来兴更浓。
卯盏辛盘齐祝嘏,橙黄橘绿正舒秾。
月良恰好栽生桂,春满初非小透蓉。
此时天伦真至乐,庄周多事悮形容。
姆教璇宫抵辟雍,张箴班诫早罗胸。
妇如影响君姑赏,母有仪型子舍从。
既课机丝勤五夜,复调文史足三冬。
养成棫朴菁莪选,天姥今犹现笔峰。
谊叨葭末茑衣松,懿范寒门作晓钟。
河润频颁庞黍惠,寓留曾指鲁囷供。
耳闻圣善屏当写,目击柔嘉笔敢慵。
才薄未工骈俪体,敬樆七律效菲葑。
仙桂根高近九重,偏能礼下逮凡庸。
睦邻各使庞安户,解悖何曾隼射墉。
奖进荌嫇针指巧,宽容厮婢语言惷。
倘逢旱潦相因岁,蠲贷先闻到老农。
怀清台筑播芳踪,何以慈云覆更颙。
北望神京光照耀,南瞻宝婺色葱茏。
孙枝不亚丰城剑,壻党方弛洛下峰。
舞罢八璈齐进酒,瑶池乐奏鼓维镛。
寒衣刀尺夜深缝,杂佩尤工绣璧琮。
岂是欲夸双技擅,无非不敢百骸松。
俭常菲食因纯孝,施肯虚名市众喁。
宗室奠蘩今有嗣,牲牢馈食尚尸饔。
宣圣删诗录邶鄘,特标高节挽狂淙。
能持门阀真松柏,善济艰难即折冲。
任重不辞清景迫,无求翻觉世情浓。
我来正值阳和转,万树蟠桃吐紫茸。
八、挽侄媳罗云联
持家如璇室运机耳!恩育五息,幼尚三人,想甚仰望其夫君,愿憔瘦仲容,慎勿遇弹搜赆泪;
来归适镇星周天矣!恭勤一生,寿仅四纪,不克大加于吾嫂,使哀颓叔舅,能无追触涉罔悲。
功服夫叔 镜湖名怀鉴
九、《持身之要》节录
景况清贫,不论何业,都可改就。唯幕友、衙门人、讼师不可做。
架子不可摆,然有时不得不摆。因如今世人,太示弱,则人人生心,几无容身之地。……至于泛言摆架子,而走入骄矜夸诈一路,则又深可鄙耻。
寿罗氏像赞
人皆谓卿之境颇自由,
孰则知卿日日受我之苛求;
人或谓卿之幼未读书,
孰则知卿事事为我所不如。
我卞卿恬,
我褊卿恕,
我执卿融,
我需卿豫。
卿急人逾己,
卿乐勤不疲,
卿遇误勇改,
卿语默当时。
卿吾妻乎?
卿实吾师。
我悔我,
抱无限感卿之情,
奈何每为任性肆言所掩遏;
我痛卿,
抱无限助我之意,
奈何一病三载竟与我而长辞。
自今将来兮,
我欲为善我谁与偕兮?
不言者卿之遗像,
莫遣者我之悲怀。
乙卯冬杖期生孝天擦泪题
吕山试译:
人们都以为你的处境总是自由自在,
哪知道你日日受到我的求全责备;
人们或许以为你从小没有读过多少书,
哪知道干什么事,我都不如你。
我性格急躁,你却娴静,
我待人接物容易偏激,你却宽宏,
我生性固执、主观,你却中庸,
我需要、索取时,你总予以满足、给予,
你急人之所急,超过急自己的事,
你劳碌勤苦,不知疲倦,
你知错勇于改正,敢于承担责任,
当我责怪你的时候,你沉默应对。
你是我的妻子吗?
你实在是我的老师。
我懊悔我以往的一切,
怀着对你的无限感激之情,
怎么总因为我的任性而掩遏了你的一片好心;
我痛惜你的离去,
怀着你给予我无数帮助的种种心意,
怎么你一病三年,竟离我而去。
从今往后啊,
我想做一个好人、完人,还有谁与我在一起?
你的遗像不会言说一句话语,
无法排遣得了的是我的悲伤和哀痛。
乙卯冬杖期生孝天擦泪题
寿罗氏事略
室人罗氏名云,先外舅罗益三公女,与兄长春皆先外姑祁所出。四岁丧母,今外姑谢,其后母也。室人自幼聪慧端静,为父母所钟爱,与一兄五弟相处怡怡。年二十丁父丧,二十二光绪戊子来归余家,犹以未毕三年服为憾。
是年余二十岁,先母见背已七年,室人又深以逮事舅而不逮事姑为憾也。时送嫁喜妇二人,其一孕已弥月,议三朝后速遣之,室人自请并遣二人。曰:吾家固有女仆,在吾非童年,何事依恋母家之用(用,佣通借——编着者)人,为族姻诸女长亲均韪其言,伯姑告先父曰:“新人明白事理,殊为难得。”迨喜妇去,唯唯领犒,不作求益故态,则室人自以奁资豫许酌补,力禁其肆咶噪,拂先父意也。
室人勤治羹汤,必精必洁。未来归之前数月,先父与吾叔初分爨,朝夕饔飧,由余自治,所进鲜适口者。自室人来,困难乃解。先父虽苦齿脱,为加餐焉。越二年庚寅,先父患秋痢弃养。痢剧甚,日数十次,时长女兕生,已周岁。室人左保抱右操作,助余侍疾,竟夕不眠。余每自病榻易衣褥出,室人即受于户外,亲自浣濯,设法使速干以备更换,非无可役之仆。室人曰:“使吾亲以此取厌于他人,吾宁自为之。”先父临殁,伯姑慰之曰:“弟有佳媳,为子助,弟可以瞑目矣。”先父遗命:丧葬必俭必薄,余自念生事既未能尽礼,葬又以薄,亲丧自致者谓:何明知治命之,当从犹恐无违之误解。从厚,则惧违命;从薄,则痛违心。昏迷之中,彷徨莫决,室人泣告曰:“吾意事亲莫如顺亲,厚薄亦至不齐,君力所能之厚,厚几何,均之薄耳,必以自为谓厚者。伸己意而忘亲言,君他日何以自安。”余悟,乃悉遵遗命办理。呜呼!室人之能竭孝思,余实不如。此余所没齿不忘者也。
辛卯,余始出门,馆同族芳洲先兄家,凡二年,家事悉委室人。壬辰,长男彬生。癸巳以后四年,余在家教读,学徒有宿膳者,室人中馈之事,乃益烦矣。乙未,次男枬生。丙申,余以历年储蓄置田六亩,非室人勤俭于家,未易得此储蓄也。丁酉以后,余就中西学堂教习二年,馆杜山佳先生家一年,复就府学堂教习半年。丁酉,三男枚生。庚子,彬儿患惊濒危得愈,室人喜慰告余曰:“今后当与君益力于善,以承天佑。”是年冬,余离北乡义塾赴吴江丈田,有寄内词,词中有句云:“育子年来邀万幸,待人今后让三分,愿卿二语记殷勤”,即申述室人前语也。辛丑春,余在吴江为宗加弥先生课两子,得枚儿殇之耗,买棹竟回。自先父故后,此为余与室人第一次同受之巨痛。余自是惮远游,在本乡就陡亹辨志学塾教习半年,就东湖通艺学堂教习二年,又在家教读者半年。辛丑冬,次女牥生。癸卯,长女兕年十五矣,令入明道女校。女已许字何生杲,女校监督,何杲之母也。女入校甫一月,以虎列拉亡,第二次巨痛也,与室人同哭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