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辰春,次女牥又觞,第三次巨痛也,又与室人同哭之。余既叠遭拂意,又尝厕身越郡公学及会稽县学堂,深感兴办学校之难,欲令彬枬两儿习外国文,于是定迁沪之计。室人安土重迁,念十余年来与先叔母与从弟涧邻故妇、洙邻妇、与从妹同居依依,与外姑与伯姑、钟先叔姑、施先叔姑章岁时觐晤,今皆将远别也,寸心忐忑,遍体为之发疹,然以余之固强,卒成行。是年冬,四男标生。余初到沪,任爱国女学校教员,旋任澄衷学校教员。自乙巳秋入商务印书馆以至于今,皆任算学书编辑事。丁未,五男乐生。宣统庚戌,三女三宝生。岁杪曾偕室人携子女一返故乡,亲族觌面者皆谓:室人容加丰,寿可卜,孰意未及二稔,至壬子秋,而病未及五稔,至乙卯秋,而竟故乎。
室人初来,体不甚强,喜习勤苦,以自磨练,体亦增健。抚育五男三女,从未雇乳母。儿女冬夏衣服,从未雇缝师。甲辰以前,即余终岁所着之履,多由室人手制也。气血方盛,勤苦足为磨练之资。年龄渐增,勤苦足为劳乏之母。此为室人致病原因之一。余性卞急,遇小事不如意,辄疾言厉色随之,言非无理也,而色令人难堪,又易迁怒。古有室于怒而市于色者,余反之,市于怒,而室于色,几以家庭为发泄牢骚之地。室人则一味婉顺,有忍耐而已。夫日日忍耐不情,气血安得而不阻滞。此为室人致病原因之二。沪寓屡迁,不啻逆旅,服用器具多滞旧居就毁废,室人既时时感念而危疑震撼之事又续续而来。丙午夏,有标儿之患惊风;其年冬,有南林里寓所之被火;辛亥春夏,有彬儿之患肺炎、乐儿之患伤寒;其年秋冬,有革命之恐慌,有内侄罗品洁冒险投军之惊惧;民国癸丑夏,有二次革命之避难;其年秋,有宝兴里寓所之再被火;甲寅春,枬儿与友游龙华,有其友赵某之坠马;其年夏,有三宝女之腹部剧痛,有余之患肠炎;欧战事起,彬儿在德有音信断绝之悬念。
夫脑为百体之枢,脑不得宁,体何由健?此为室人致病原因之三。病之初起,胸背作痛耳。苟宣气调血,依中医投以平和补剂,或亦得愈,乃因余迷信西医而服西药,西医于彬儿、乐儿亦曾治愈重症,孰意于室人之症治标不治本,口饵以爱司批鳞为临时之止痛,爱司批鳞AgIoirille含有毒质之药也,服久成瘾,即欲戒绝而不能。其弊能使肾脏排泄之功用消失,而成为鼓胀,而余则未之知,此为室人致病原因之四。呜呼!夫者扶也,余之扶室人者乃如此,此余所没齿遗恨者也。室人略识之无,未通文艺,然其识见涵养达理而平情,有远胜于余之曾读书者。余之卞急,事后亦或引歉,室人曰:“君但待他人,勿如是待我,如是固无妨也。”既而曰:“君此后诚亦宜自谨,匪曰我不能堪,儿辈渐长矣,濡染之久,虑其他日之克肖也。如蔡鹤庼先生之与蔡黄师母乃为可师耳。”当余初迁沪时,曾与蔡先生同居,习见其家庭,故室人云然。余或于适遇之事,因不如所期而不怡,室人曰:“既属适遇之事,君即不遇必有他人焉遇之。君遇之即不怡,必他人遇之,君始怡乎?吾意随遇而安焉可也。”
余尝责枬儿之中文不及彬儿,室人曰:“枬儿未经家塾即进学堂,中文根柢君课之,亦不如彬儿,是当谅之。”偶论及妇人不可不读书,读书者有益于家,室人曰:“此亦仍视乎其人,若终日阅小说书,不顾妇工家事,于家亦复何益?”能居家勤俭,宅心公恕,吾近年来所与谈而有味者得两人,一为四姆,可归功于曾读书,一为秋凡嫂,嫂何尝读书哉?四姆者,谓洙邻弟妇曾,而秋凡则友人杜亚泉君之字也。室人曰:“凡家之兴,必内外合力,开源男子任之,节流妇人之责任也。”余到沪后十年以内,合遗产、租息及薪入赢余凡三致千金,先以其一赎出典之祖屋,继以其一入浙江之铁路,继以其一购商务印书馆之股票。室人欣然曰:“能常如是,吾虽苦犹甘也。”室人曰:“爱儿女者,不可不为儿女惜福。吾于儿女衣服改旧者多,制新者少;制布者多,制绸者少,惧折其福也。”余尝谓:教育儿童,当自戒诳言始。室人深然其说,内弟长安夫妇双亡,其子若幼女,室人闻招之来沪,抚爱倍至。独于其偶有诳言,则督责甚严。
儿辈胜衣就学,每晚归来,室人必检视书包,一遇有增添之物,必叩其所自,盖虑其妄取诸人也。彬儿于壬子春只身赴德,姻戚代为惜别,室人曰:“儿能力学远游,我实喜慰,不以其离我为意也。”夏粹方先生之被刺也,凶手王庆瑞实有人指使之。正刑之日,邻居之执业于商务印书馆者,无不称快。室人闻之,恻然曰:“是人亦可怜之人也,贪悬饵之利,致陷于刑,彼亦为人所害者耳。”余挽夏先生联云:“吸外资能拒外款,能盘盘大才,瞻瞩时贤谁与拟;犯极恶代受极刑,代蚩蚩无识,吁嗟暴客亦堪哀。”实采用室人之论也。余以不工应酬,且守先训不敢弄赌钱之玩具,与同群处缺少结合性,然缓急之际,尚能不乏同情者,实由于室人之赞助。友人某将游学美洲而缺川资,室人怂余将珠饰入质库以假之。如姻如族如学生有病于旅馆或学校而剧者,室人必劝余招致来寓,谓可以审知病状,商酌延医,而饮食调理亦较堪适意也。其待人肫恳,无间亲疏,上下雇用女仆视若家人,有年幼者,教以烹饪、缝纫,有孀嫠者,分外加借之。曰:“吾家无男仆与彼宜,我容留之可成其美。”迨病重卧床,仆妇竭诚陪侍,无异女之侍母焉。故之日,旧识之女工有特来痛哭者,此非偶然也。迷信拘忌之谈,室人素所不信。甲寅中秋,傅姓姻戚假余寓以嫁女,此事为习俗之所忌,谓将不利于寓主。室人曰:“安有是?”竟诺之。嫁毕未七日,室人之病骤剧,几不起,迷信者又来言,谓惟娶妇可以厌之,劝室人速为枬儿完姻。室人曰:“安有是?吾如娶妇必依长幼之序,不以弟先兄,姑俟彬儿归而谋之。”时正彬儿音信断绝之际也。
迨十月,彬儿归,室人病虽略差,余虑其终将不起也,乃举巨债为谋后顾之慰藉,于是年腊为彬儿娶妇王明婉。于次年乙卯夏为枬儿娶妇鲍明漪。两次喜事,部署井井有条,皆室人病榻中筹划以助余也。是夏六月,因大风灾而迁居义品里。是秋七月,叔母故,余回里成服。是秋八月,标儿患猩红热,危急之际,西药无效,改延中医,乃获救。凡迁居之布置,延医之决定及余回里时之行李,尚皆室人病榻中筹划照料以助余者也。呜呼!可谓鞠躬尽瘁者矣。室人在病中所与余谈者,余别有《病褥闲谈录》记之。下所述者,摘其要焉。室人曰:“天下苦人多矣,吾等做做吃吃,乌足云苦?”室人曰:“治膳以食人,吾所乐也;裁布以缝衣,吾所乐也。惜乎!为抚育儿女缝衣之暇,不可多得耳。”室人曰:“君慕善举乎,施药莫善焉,施材莫善焉。”室人曰:“君谓回忆已事,任何受苦久则淡忘,难堪之情不以久而淡者,莫如抱歉。吾幸未有是,吾对于人,临事已竭,我诚不自知歉也。”室人曰:“吾当受君责善时,吾口不言,吾心自筹,吾必依言而改,决不以此事再受君第二次之责言。”室人曰:“君情意专一,操守谨严,吾所深信。惟君性偏于傲,思想太奇,界限太清。
人固以善意相亲,君竟有时而不受,事本属小德可出,君乃谓不容稍差,君既自苦,为君办事者亦进退无措矣。此君之短也。”室人曰:“吾殆不起矣!彬儿、枬儿已成家矣,各有职业矣,吾良慰。未成立之儿女尚有三人,将奈何?
吾死后,愿君勿悔薄情,勿愁负债。君之活多一日好一日也。”又曰:“吾所念于母家者,吾母老矣,吾侄月鉴无父母者也。”又曰:“吾虽不寿,视吾姑多一纪矣,视吾母多一半矣,君他日无以塞悲,请常念此可也。”室人曰:“吾殆不起矣,有一事不可不告君,约前六年时,雇妪小妈妈恒携乐儿赴市,一日,在人丛挤散,四觅不见,惶急甚,幸为巡警所抱,乃携而归,归则哭不可抑,惧受君之责丐,吾弗告君,吾亦自惧受君之责,允其请,而与之约,曰将俟乐儿娶妇而后告君,今吾于乐儿之娶妇不能俟矣,故以告。”又曰:“吾亦有一事欲询君,十二年以前,族妹某与吾共坐,君曾召至别室而与言,果何事乎?”余曰:“噫,卿何不早见询耶?此事自辛亥革命以后即不妨昌言于广众者也。当余与蔡先生同住爱国女学校,左近之时,革命志士之组织秘密会者时聚集于该校。蔡先生尝招余入会,余则辞之。余之言曰:‘救同胞,义也。顾同胞之中,亦分差等,救同胞之事,亦正多途。以革命为救者,必先具牺牲生命之决心,使余而未有妻子牺牲生命,祸止于个人,余亦不难从君之劝。
今余对于较亲之同胞已负有较重之责任,实不敢再冒险以救普通之同胞。虽曰死于会事者,会中有抚恤其妻子之条,然会之全体亦尚在冒险之中,余为余之妻子代谋,觉与其信赖会之全体,尚不如信赖余之个人,故余对于君之行事,只能代守秘密,不能一致步趋也。越数日,女校生族妹某与卿之手工同学闲谈,余闻其谈及女校集会事,并误谓余亦入此会。余虑族妹多言,将累及许多人之身家性命也,故乘间告以慎言之意。当时不与卿言者,因已与蔡先生约代守秘密,不欲使其事由余而增多一知之之人也。至辛亥革命告成,可以言矣而不言,则实余无心之遗忘,不图乃累卿怀此十二年之疑团噫,岂不冤哉?”室人得寿四十九岁,生于清同治丁卯十月初九日丑时,卒于民国乙卯旧历九月二十五日寅时。宗谥恭勤,吾叔父所论定也。恨吾生之多尤痛,贤友之长别,早思略述言行,无俾遂湮嗒焉。神伤不知从何处说起,越二年,于其将归葬也,乃克和泪濡笔,琐碎拉杂而写成此篇。
丁巳夏绍兴寿孝天
作者简介
寿孝天(1868-1941),名祖淞,字孝天,浙江绍兴覆盆桥人。寿镜吾的侄子。着名数学家、编辑。其人其事,请详阅本书《覆盆桥思仁堂寿氏世录》中的“寿孝天”部分和寿宇《怀念伯父寿孝天先生》等文章。
寿孝天诗、联
一、挽胡道南
恶人不可做,曰做善人,善人如是收场,难矣为人今世;
国事且毋谈,试谈乡事,乡事有斯变局,已而任事其谁?
二、挽罗云
(一)
侠义任性而略情,伦理久修深悔我;
菲食积劳以酿疾,生平太苦永哀卿。
(二)
俪居廿八载,生涯苦度共勤勤。谓来日且同甘,不料今朝黯然惨别;
病卧数十旬,家务默筹犹密密。凡儿曹须永念,可怜母氏久矣劬劳。
三、挽外姑杨氏
为谁辛苦,凭一片婆心,饱阅沧桑遗泽水;
以何因缘,堕万重魔劫,侧身天地负恩多。
四、挽女弟佩秋
把酒凭栏,要把吴淞翦;
生天成佛,未输灵运才。
五、代侄小云挽佩秋
佛说报恩,是人生第一大事;
儿时回首,予小子何以为情。
六、题陈烈女宛珍追悼会门联
问是女何奇,曰殉名同于烈士;
有诸君到此,知直道尚在斯民。
七、挽陈烈女宛珍
(一)
至性乎,至情乎?激叔季之天良,功侔东汉投瓜女;
妻道也,臣道也,从夫君于地下,贤比西山采蕨人。
(二)
试默观习习时风,离合自由,假多少文明的面目;
莫小觑纤纤弱质,纲常名教,有几何担负在肩头。
(三)
但求理得,但求心安之死矢靡他,古人杀身成仁,一样精诚喷热血;或曰过中,或曰伤勇责贤疑太备,我辈平情论事,万毋严格索疵毛。
(四)
是中华道德所放之色彩;
为民国伦纪先植其根基。
(五)
有谁强迫,如是从容,碧血丹心堪鼎足,纯忠纯孝;
挹此芬芳,谁无感触,雌黄坚白听舆人,见仁见智。
八、录赠寿宇侄
毋道人之短,毋说己之长;施人慎勿念,受施慎勿忘。世誉不足慕,唯仁为纪纲;隐心而后动,谤议庸何伤。毋使名过实,守愚圣所藏;在涅贵不缁,暧暧闪含光。柔弱生之徒,老氏戒刚强;行行鄙夫志,悠悠故难量。慎言节饮食,知足胜不祥。行之苟有恒,久久自芬芳。
崔子玉座右铭
民国第一戊寅夏月为
仲章堂侄录
九、个人经验之谈
懊悔已往何益,忧愁未来何必,忘记现在最可惜。
此余个人经验之言也。
民国二十八年春为
仲章侄写
十、诗赠寿宇侄
入世兢兢慎守身,七旬回忆二三旬。
文坛互逐名争胜,海国周游计阻贫。
行事知求方寸惬,慰怀将见万年春。
而今心悟闲中趣,风月怡情足养人。
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是我七十二岁生日,摄影于上海,并题是日所叠人韵诗于纸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