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1926年8月鲁迅离开北京后,他们还经常通信联系,互相寄送书刊,也多次见过面。这在《鲁迅日记》里都清楚地记载着。仅1912年9月至1929年3月,鲁迅在日记上就有52处提到过有关与寿洙邻来往的事。其中有:“晚寿洙邻来,并招饮于广和居”;“得寿洙邻柬招饮”;“洙邻兄送食物四种”;“同二弟往洙邻家饮”;“寄赠洙邻《小说史略》一本”;“洙邻兄来,赠以《唐宋传奇集》一部”;“洙邻兄寄赠《红楼梦本事考证》一本”;“洙邻来,赠以《游仙窟》一本”。《鲁迅日记》中的这些文字记载足以说明问题。鲁迅比他小八岁,所以总常以“洙邻兄”敬称他。寿洙邻是1961年1月21日在北京病逝的。在病逝前,他还写过一些关于鲁迅的回忆录,1956年发表的《我也谈谈鲁迅的故事》正是其中的一篇。 寿镜吾、寿夫人;鲁迅、寿洙邻,他们是经历了两个时代的两代人,而两代人的关系为什么仍这样亲密无间,这是很发人深省的,让我们在自己的教育实践中去深入领悟“尊师爱生,教学相长”的哲理吧。这对我们今天来讲,无疑也是会有很大启发和教育意义的。
(五)寿先生在旧时代的私塾里,整整地教了六十个年头的书。寿先生所经历的六十年,正是我们民族和人民苦难深重、内忧外患的年代。就在寿先生开始任教的1869年(清同治八年)来讲,这一年,上距鸦片战争二十九年,距太平天国革命运动失败五年。这时,由于外国资本主义的侵入,古老的闭关自守的中国已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会。清政府日益腐朽,以太平天国为主的农民革命运动,猛烈地震撼了清王朝的根基,封建统治阶级的代表人物李鸿章正在倡导“洋务运动”。寿镜吾就是在这样一个大动荡、大变革的历史时期,开始在三味书屋教书的。
寿先生之所以厌恶仕途,而选择了教书作为自己的终身职业,是有其阶级和社会根源的。马克思主义认为,历史人物的政治表现,同他的家庭、社会等影响有关,同他长期的思想素养有关,但他的实际作为是离不开他的阶级地位的。这正像鲁迅自己说的:分析历史人物,应当按照人的“性格感情等,都受‘支配于经济’(也可以说根据于经济组织或依存于经济组织)之说”。
寿先生出生在一个自食其力的劳动人民家庭。他的祖父寿峰岚,最早居住在绍兴偏门外,是个开酒作坊的手工业工人。这一带的鉴湖水酿出酒来清香而味醇,很受当地群众的赞赏,颇有些名气。可当地有个大恶霸,却依仗自己的势力,明目张胆地将秀丽的鉴湖据为己有。他不但巧立名目强征租税,甚至连取湖水也要用钱买。寿峰岚咽不下这一口气,一怒之下,就愤然搬迁到城内的覆盆桥,刚好同鲁迅祖上世代居住的周家老台门隔河相对。
寿先生的父亲寿韵樵,又继承父业,也以开酒坊为生。这样世代相传,积累了一些酿酒的实践经验。据说,他用耳朵就能听出自己所酿的酒是否熟了,这件轶事在绍兴是作为佳话而广为流传的。但到他这一代,却不得不改用张马河的水来酿酒了。寿先生的名字自小就被取作“怀鉴”,其含义很可能是与鉴湖有关系的。寿韵樵不但有纯熟的酿酒技术,还会写诗,而且在书法上也颇有造诣。至今,在三味书屋后园的粉墙上,还留有他亲笔题写的“栽花一年,看花一日”等诗句,充分抒发了寿老先生的“园丁育花不易”之感,其字迹工整、笔力挺拔。
其实,寿镜吾的一生,也是在艰难困苦中度过来的。他在十几岁时,父亲寿韵樵就过早地离开了他。不久,父亲留下来的酒作坊也因日益繁重的苛捐杂税而倒闭了,生活的重担自然地落在寿先生身上,不用说,家计是很困顿的。这对年轻的寿镜吾,在思想上怎能不有所感触呢?
寿先生首先是一个具有朴素民族节操的爱国的旧知识分子。他在青年时代,就对丧权辱国的清政府深感不满,常常从昏皇帝(光绪)、专制太后(慈禧),一直骂到府、州、县的贪官污吏。每当感情激越之时,往往气得手都发抖。他对帝国主义的侵略深恶痛绝,同情以“还我江山还我权,刀山火海爷敢钻”为口号的义和团的反帝斗争。他对甲午海战、中法战争,八国联军攻打北京,以及赔款失地,割让香港、台湾等地也都深感愤慨。为了不同流合污而保持自己的寒素清白,他终生不渡钱塘江,不应乡试,不买洋东西,不用外国货,甚至不照相,认为这都是洋鬼子到中国来骗取老百姓的铜钱和银子的玩意儿。为此,他一生都过着清苦、节俭而勤朴的教书匠生活。三味书屋的横匾之下,原来曾有一副对联:“屋小于舟”、“人淡如菊”。这八个字的寓意,不正是他这一思想感情的具体体现吗?
从见到的一些片断史料来看,尽管寿先生的某些思想认识和具体做法,难免有偏颇、片面或与时代不合拍的地方。可到清末民初的时候,随着形势的发展,寿先生本人的教育思想也在程度不同地起着变化。据张能耿在《鲁迅和他的农民朋友们》一文中说:“这时,寿镜吾先生还在三味书屋教书,但自称文笔已经古旧,不再批改文章。担任批改任务的,已是他儿子了。”
寿先生任教的六十年间,除了教书度日之外,也曾利用日常课余时间撰写一些诗文,但保存下来的却极少,而且大多数是为别人写的题词序跋之类。现在,笔者看到的只有两篇:一篇是为丁怿谙、金谷兰两人所写的酬唱记《松竹联吟》的题词;另一篇是应约代人撰写的发起组织诗社的序文。
《松竹联吟》,写于1919年,系寿先生晚年之作,纯属应酬唱和文字,没有多大价值,这里无须引它。可在后一篇序文里,寿先生则充分抒发了自己忧国忧民的思想和情怀。序文中说:“今日者,四境虎眈,中原龙战,纵使才堪经世,莫假斧柯;心切济川,奚资舟楫。抱感慨悲歌之意,于风云缭绕之时;能不发思古之幽情,效长言而永叹哉!”在这些文字里,他一方面流露了对祖国前途和时局发展的深切关注;另一方面也充分表现了他生逢“乱世”、有志难酬的忧愤。其间,我们不难看出,他内心深处蕴藏着对清末现实政治生活不满的感情。
寿镜吾是一个封建社会的旧知识分子。我们应该实事求是地指出他身上的历史局限性,而绝不能以今天的眼光机械地去分析和评价他,否则就是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实际上,在他的晚年,思想已有所开化,其基点是进步的、民主的、爱国的!“文革”期间,“石一歌”撰文,每当提到寿先生时,总把他一味地丑化成一个“死读书,读死书,读书死”的“腐儒”,说他“满身都散发着儒家教育思想的臭气”,是一个“体现孔孟子之道的、不学无术的腐朽典型”,并竭力夸大其封建性和落后性,彻底否定其进步性和民主性,这无疑是别有用心的。对此,我们必须通过批判,为寿先生“落实政策”,并在鲁迅作品教学中彻底肃清其流毒。
我们知道,在那“风雨如磐”、“大夜弥天”、“文字狱”遍地的黑暗社会里,知识分子稍有越轨言行,就会有人头落地、惨遭杀害的危险。寿先生作为一个从清末过来的塾师,他敢于大胆评论现实,要求改变现实,表现出忧国忧民的思想感情,这在当时确实是难能可贵的。基于这一思想基础,又处在当时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条件下,他表面上似乎是一个隐居书屋、与世无争的老学究,但在他内心深处,却是长叹掩涕、以歌当哭的。对于这样一个勤勤恳恳地教书,清清白白地做人,从不依附权贵,从不慕求利禄,也从不说半句谎话的老先生,鲁迅怎能不尊敬他,我们又怎能不肯定他呢?
对于寿镜吾先生,鲁迅是以科学的态度一分为二的。鲁迅认为,由于历史条件与社会环境的局限,寿先生是处在一个新旧交替的人物。正是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所说:“中国文化战线上的斗争,是资产阶级的新文化和封建阶级的旧文化的斗争”;“学校与科举之争,新学与旧学之争,西学与中学之争”。在这激烈搏斗的大变革时代,寿先生既是封建教育制度的受害者与牺牲者,同时又是封建教育制度的执行者和宣扬者;他既对清政府的政治腐败表示不满,同时又对清政府现行的教规予以维护。鲁迅对他实际上是受害者和牺牲者的一面,包括传统的教规、陈旧的教学内容和呆板的教学方法,也客观上给予了历史唯物主义的批评,而这种批评的出发点,又是放在团结和教育的基点上。所以,鲁迅的态度是诚恳的,感情是真挚的,批评也是善意的。这是因为,寿先生同当时的许多塾师一样,他们不可能逾越,也不可能跳出这样一个历史的漩涡,当然更不应该对这样一个封建教育制度负责。鲁迅自己曾说过:“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一个阔得可怕的头衔,不消说,正是圣道支配了全国的时代。政府对于读书的人们,使读一定的书,即四书和五经;使遵守一定的注释;使写一定的文章,即所谓‘八股文’;并且使发一定的议论。”
那么,我们又怎能以今天的人民教师的高标准,去苛求一个世纪前的旧时代、旧中国的一位塾师呢?
从实际情况来看,寿先生不但留给鲁迅的印象极深,而且对鲁迅后来做学问、搞研究也还有一定影响,当然这种影响也是有积极和消极两个方面的。
1933年5月18日,鲁迅在《伪自由书·不求甚解》一文中说过:“小时候读书讲到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先生就给我讲了,他说:‘不求甚解’
者,就是不去看注解,而只读本文的意思。”寿先生的这一见解,鲁迅直到晚年还经常回味着。
1933年12月31日,鲁迅在《南腔北调集·题记》里又幽默而诙谐地谈到:“……《南腔北调集》,准备和还未成书的将来的《五讲三嘘集》配对。我在私塾里读书时,对过对,这积习至今没有洗干净,题目上有时就玩些什么《偶成》,《漫与》,《作文秘诀》,《捣鬼心传》,这回闹到书名上来了。”
这里所举出的,仅是出于鲁迅原着上的两个直接事例。其实,稍稍留心一下,也还会发现一些间接性的东西,而且还会不少。比如,寿洙邻晚年的笔记上就曾记着:寿先生除授经史外,间及汉魏六朝古典文辞,而“鲁迅亦喜阅之”。他独能心领神会,并且还常取汉魏古典文学等藏抽屉中暗阅。而私塾时期的听讲和阅读,对鲁迅后来从事教学、研究以及创作,不能不说是有一定影响的。鲁迅早期所作的古文,就“极得力于魏晋文”。据林辰在《鲁迅事迹考》一书考证分析,鲁迅的朋友刘半农,曾送他一副对联:“‘讬尼学说,魏晋文章’,一般友朋都认为恰当,他(鲁迅)自己也不加反对。”鲁迅的“魏晋文风”,不能不说是与寿先生早年所授“汉魏六朝古典文辞”时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有关系的。
这方面的事例还有不少,这里就不再一一赘述了。
一个园丁留给未来的礼物是他辛勤培养的花朵。一个老师在晚年仍活在他学生的心间,活在他学生美好的记忆里,并在思想和行动上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那么他将获得世界上最大的幸福。作为伟大鲁迅的老师寿镜吾先生,他一生从事教育,一生以教书为业,甚至一生把自己的心血和精力,都默默无闻地献给了家乡的教育事业。我们可以这样说,在他八十二高龄与世长辞的最后一刻,他会毫无遗憾地闭上双目,欣然而自豪地离开人世间。
作者简介
魏若华,宁夏中卫人,祖籍河北交河孙家屯。毕业于宁夏大学中文系,退休前供职于宁夏回族自治区中卫县教研室。系特级教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鲁迅研究会会员。早年从事文学创作,继而转入鲁迅研究与典籍考据,主要着作有:《鲁迅与他的老师》、《鲁海拾零》、《三人行》、《中卫教育志》、《明史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