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里,汪政先是将小说艺术上的奥妙清晰地指点出来,随后又开动情感的机器,让读者与他一起“品味”其中的微妙之处。那原本属于评论家自己的感觉,那具有“不可言传”性质的感情,经过他形象具体地描述,似乎又都变得可以触摸、可以接受了。他们的评论有时就像文学作品,其中飘荡着一些感性的、描绘性质的文字,它们甚至与文学作品有些相似,能调动起读者的欣赏心理,而绝非大段大段说理,或进行抽象的归纳总结、逻辑推理。如:若认真细考过去,新笔记小说大约也是一种“玩”。不过玩的派头没有市井小说、文化小说大。大抵属于茶余饭后、案头清供、属私人把玩的一种。新笔记小说无疑也是一种仿古,这是作家们也承认的。
古人作笔记,出发点有二:一是博采广记,以补正史之或缺,有助于民风世道之观察;二是凑奇猎异,或可一寄闲情,以资谈笑。笔记确乎是文人语言操作的私家园圃。新笔记小说的兴起首先是在于这种艺术形式的别致可赏,主要在于形式……当文化复归(文学“寻根”之浪潮)带来了笔记小说后,大家都觉得很新鲜,都想尝试一下。在这种尝试中,严谨的作家或创作并不多,甚至作家们把笔记小说的写作看作是自己小说操作另外的语言活动,玩的比重很大,游戏的比重很大。笔记小说无论从选材上、语言上、篇幅上,与现当代小说传统相差都比较大,说它是小说,本已十分勉强,小说家们不可能把全身心投入到它上面,而只属于偶尔的客串本事可以理解的。……新笔记小说大概是当代小说的一次玩笑。既是玩笑,试图证明这次仿古对小说艺术有多大贡献也就小题大做了,但后遗症却不少。
从这段对于新笔记小说的评论文字来看,论者别出心裁而又十分准确地抓住了“玩”这个关键词。这是对作品的高度概括,也是论者评论态度的集中反映。当然,就论者来说,“玩”并不意味着游戏、轻佻的态度,而是对于作品的“把玩”,或曰“品”。把玩是需要一定的“资本”的:一是深厚的学理积淀,在学识上若没有广阔的视野便无法旁征博引、贯穿古今中外而从普遍中提炼出抽象的规律来;二是灵动的思维,如果仅仅是堆积前人的理论,或罗列一些文学现象,那么,无论作者给文章披上的外衣有多么华丽,他充其量也只是文字匠而已。
真正的智者,是能够在纷繁复杂的现象丛中寻觅到具有可比性的对象的,他们拥有“慧眼”,能将有用的材料精挑细选出来,并从对比中挖掘出其中富有启示意义的内涵。以上引用的这段文字就充分体现了汪政、晓华“品味”文学的姿态。他们纵横古今,用古代笔记小说的特点比照新笔记小说,开阔的视野显示出他们渊博的知识;他们又以当下作家创作的心态来归纳新笔记小说写作的特质,紧紧扣住了新笔记小说的时代性。他们的笔触在漫长的时间距离之间穿梭,在历史与现实之间回旋,深入到作品本体内部来细细考证其独特的神韵。
他们就像杰出的古玩鉴赏家一样,在对对象细致摩挲、观察、分析中鉴别出其优劣真伪(当然,放在他们手中的是当代文坛的一件件成品)。
对于作家及文学现象的评论,汪政、晓华也不总是能品出甘甜滋味来,他们也有不满、忧虑;但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不愠不火地表现出在当下文学批评中一种难能可贵的求真、超然之态而毫不浮躁。如对于小说界现状不景气的说法,他们并没有跟风,而是在认真地阅读了原典之后,独辟蹊径,表达了自己乐观的看法:“近几年,人们对小说的微词越来越多,其重要的论据是一大批小说名家总是拿不出令人满意的作品来,其实,小说写作的现状更多是由非名家所构成的,当人们(尤其是专业批评家们)对由已往惯例所认定的小说名家进行跟踪阅读并摇头叹息时,那未入视野的小说风景反倒不乏此红彼绿。”面对当代小说创作的悲观论,他们看到的却是小说界长江后浪推前浪的壮阔景象。他们不迷信前人名家,对后来者寄予了殷切的希望,对他们不甚成熟的创作采取了更多的包容态度。正是在他们的积极推介下,韩东、鲁羊、魏微等新晋作家的作品才更有可能进入我们的阅读视野。
他们的文章尽管被列入评论一类,但也常常在语言、形式格局上突破了文学评论一本正经的面貌限制,显得随意而幽默。但就这看似普普通通的随意来说,它却又是显然经历了作者的深思熟虑、带着他们的独特的思考印记的。如他们对新时期文学批评的探讨:“若说市场经济,从比喻的角度讲,文学恐怕倒是第一个抢摊儿的,摆弄批评的人往俗里说也差不多是些做生意的,当然,生意做得有大有小,贩子有一道二道三道,走在前列的只管将西方的理论改装一下搬来中国,然后又有人再拆零了批发,于是,文场上便此起彼伏地响起了吆喝声,而且,上下一条龙硬是炒起了一拨又一拨的流行色。”如此严肃的文学话题,跨越了几十年光阴的文学思潮的流变,经过他们的转化、比喻,顿时因“去神圣化”而变得浅显起来,经过了这一个动作之后,被“化”出种种思潮与流派之外的读者得以站在超然的位置上高瞻远瞩地看待这些新时期以来积淀下来的文学产品,自然也就更加容易清晰地把握这一发展脉络及其精神实质,也更加容易看到隐藏在喧嚣背后的文学批评长期所处的疲软状态。
当然,嬉笑怒骂可以成文,严肃认真亦是写作的态度之一。在汪政、晓华这里,非常奇特的是,文字在他们的笔下被驾驭得服服帖帖的,他们既可以突破常规,也可以在丰厚的理论基础上写作中规中矩的评论文章,而且还相当具有学理深度,这反映出他们在理论修养上的深厚积累。如《有关当代长篇小说创作的断想》、《有关史诗的理论务虚》等文,显然他们在动笔前深入研究了瓦特、黑格尔、卢卡契等人的理论,因此才能在综合前人重要理论的基础上做出如此学理味十足的文章来。
江南文人对于艺术品的把玩态度不仅古已有之,而且亦十分突出。在这样的地域环境中,文学批评家在研究中重具体作品、重细节品味之道显然有其古老的渊源。张爱玲曾在《更衣记》中提到古代中国人在衣饰上对“细节的过分注意”:“现代西方的时装,不必要的点缀品未尝不花样多端,但是都有个目的——把眼睛的蓝色发扬光大起来,补助不发达的胸部,使人看上去高些或矮些,集中注意力在腰肢上,消灭臀部过度的曲线……古中国衣衫上的点缀品却是完全无意义的,若说它是纯粹装饰性质的吧,为什么连鞋底上也满布着繁缛的图案呢?鞋的本身就很少在人前露脸的机会,别说鞋底了,高底的边缘也充塞着密密的花纹……这里聚集了无数小小的有趣之点,这样不停地另生枝节,放恣,不讲理,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正是中国有闲阶级一贯的态度。惟有世上最清闲的国家里最闲的人,方才能够领略到这些细节的妙处。制造一百种相仿而不犯重的图案,固然需要艺术与时间;欣赏它,也同样地烦难。”虽说她在文中是就中国人服装打扮的整体情况而言的,但一种盛产于江南的“名士之风”还是隐隐从中透露出来。江南名士流连风月,忘情山水,而这种对诗词、自然风光的欣赏本身就需要品味的心态,像在中原地区一马平川的地理环境中是不太可能产生出这样曲折有致的审美心理来的。因此,张爱玲说中国的有闲阶级喜欢“在不相干的事物上浪费了精力”,放在今天的江南文学批评语境中来看,却也道出了今人与古人在精神上的某种相通之处。不过,如今汪政、晓华等人的品味文学之举所面对的文学世界更为丰富多彩,他们的目的也绝非仅为了个人修身养性的需要。与古代名士比较起来,他们继承了前人的风韵,却又分明是面向当下、面向世界的全新的文学批评家了。
第三节两个批评之间的相通与互补
以上我们仅仅列举了江南专业批评家群体中很少的一部分。当然,从他们的治学态度、写作风格中,我们还是能从一个侧面感受到这一群体的总体风貌的。将他们与学院派批评家分离开来的做法,实是考虑到这两个系统各有各的特点,而并不是说它们之间早已“绝缘”。王宁认为:“学院派批评也称学院式批评,或学术批评,它与直觉、印象式批评有着本质的区别,它也不同于一般的文学鉴赏或文化批评。”可见,不同的批评派别,对批评对象关注的焦点、写作的要求等都有着区别。一般来说,学院派的构成是高等学府中的专业学者,他们在批评文章中往往更为强调理性、逻辑思维,强调行文的严谨、所运用的理论系统的合理和准确等;非学院派的构成人员主要来自作协、文联,他们可能是专业批评家(如洪治纲、汪政、晓华等),也可能是编辑(如《江南》的何志云、《钟山》的王干、《上海文学》的蔡翔等),还有的身兼作家与批评家(如李庆西)或批评家与美术家的双重身份(如吴亮),对文艺较直接而鲜活的参与使他们的评论多不走学院派的路子,而表现出更强烈的主观意绪,强调直觉、印象式的点评,行文也更为多样活泼。如陈思和对蔡翔的评价是:“蔡翔的批评,文字背后总是奔流着他的热血,跳跃着他的心。”在文学批评中注入更多的感性因素,这或许暗合了江南文人“重情”的气质传统,因此他们的文章是做到了情理并重的;但有时过多的个人情感的投入也有可能使批评变得冷静不足而有武断之嫌。
两个“门派”之间其实并不存在着截然区分的界限。思维、写作的方法是可以互通有无、取长补短的。学院派或许可以从自身之外汲取别人感性把握文本的优势,在自己的写作中灌输一些激情、一些主观的印象;而非学院派的学者亦不排除借鉴学院派重理性的特色,在印象式的评论中掺入更多严密的论证,以加强文章的力度。
总之,在当下这个学术取向多元化的时代里,各个学科、派别之间不是敌人,而是合作的伙伴。所有的批评家都有着共同的心愿,那便是:繁荣文学创作,让世界都来认识中国文学的独特魅力。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看到:蔡翔步入大学的殿堂,成为一名教授;洪治纲重返校园,取得了文学博士学位也当了教授;张新颖获得“第四届华语传媒大奖”(2006年)的“年度文学评论家”荣誉,在他的获奖评语中提到:“他出版于2005年度的《双重见证》和《沈从文精读》,里面活跃着显而易见的写作才情和谨严的学术品质,尤其是他智慧的话语表情、机警的论辩机锋、绵密的逻辑推演,为复活一种生机勃勃的批评传统、挽回一种批评的尊严,有着示范性的意义。”可见,他们纷纷在对方的文学批评方法中寻找并整合自己感兴趣的材料。彼此之间界限的模糊不是为了最终取消区别,而是为了更好地学习、借鉴和突出自己的学术优势。江南文化包容异己、开拓进取的精神又一次在批评家这里得到了很好的证明。
(黄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