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叶兆言的小说,写得最有内涵、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新历史小说。“夜泊秦淮”系列、《花煞》、《花影》等都在一定意义上为新历史小说题材创作开辟了崭新的向度。相对先锋性而言,叶兆言的新历史小说在同类题材的小说中主要以生动的女性形象和浓郁的江南文化气息(尤其是南京文化)取胜。在叶兆言的新历史小说中,又以“夜泊秦淮”系列为集大成之作。
“夜泊秦淮”系列以夜泊过程中的四个景点——状元境、十字铺、追月楼、半边营为题,分别构成四篇独立的小说,合在一起又可视为一部民国断代史。《状元境》叙述了平民张二胡和三姐这对夫妇的恩怨情仇,《十字铺》则写了在不可捉摸的命运支配下,姬小姐与季云、士新之间的聚散离合;《半边营》从某个方面来说是《金锁记》的翻版,《追月楼》则状写民族危亡下遗老丁老先生家的兴盛衰落,和巴金的《家》有相似之处。“夜泊秦淮”系列能从数以百计的历史小说中脱颖而出完全不是因为故事的别致,而是因为所蕴含的浓重丰厚的江南文化气韵和在这气韵孕育下的充满地方色彩的女性形象。
曹雪芹笔下的金陵十二钗写尽了旧时金陵女子的妩媚风姿和不凡才情。无论是“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的妙玉,还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的王熙凤,都美得无与伦比,但都因为隔着时间的薄纱而显得高高在上。而叶兆言笔下的女性形象由于浸染了秦淮河水而显得更可亲可感,在平凡的生活中各自演绎着各自的精彩。
一、“夜泊秦淮”系列中的三类女性形象
1.以三姐、小文为代表的“小家碧玉”型
小家碧玉,语出晋代名士孙绰的《情人碧玉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义气重,遂得结金兰。”多指小户人家的年轻美貌的女子。此诗是孙绰应汝南王司马义之请,为司马义的爱妾碧玉所作。古代的婚姻重视门第血统,妻的正位大多为大家闺秀垄断,小家碧玉一般只能作妾。或俏丽,或妩媚,或羞赧,或温柔,或活泼,小家碧玉虽风情万种仪态万千,但总缺乏一种大家风范和高贵气质。
《状元境》里的三姐和《追月楼》的小文都是平民出身,都曾是富贵人家的妾室,所不同的是两者一个刚一个柔,因而也就有了截然相反的命运。
三姐本是烟花女子,后来成了司令的二姨太,又由于与何副官通奸被抓而阴差阳错地被司令许给了张二胡。小说里说三姐是“英雄脾气”、“厉害角色”,她的确是一个标致、泼辣、放荡却又重情重义的女子。这样的火爆女子偏偏遇上张二胡这个状元境里最老实、最窝囊的男人,酿成了一幕悲剧。
叶兆言主要用白描手法来刻画三姐的性格和形态。三姐“女人该大的她都大,女人该小的她都小”,美貌足以使所有的男人犯错,于是便有了司令的垂青、何副官的觊觎以及后来状元境里男人们之间无休止的争风吃醋。三姐又颇有一股女中豪杰的英气。如果说与何副官的偷情只能说明她的轻浮和寂寞,那么与状元境里的众多男人勾搭则显出她的泼辣、放荡。张二胡是个窝囊的男人,这无疑是三姐最不能忍受的。女人潜意识里都希望自己的男人能够征服自己,三姐也不例外。她染上赌瘾后和老三同居,又在张二胡走后与无数个状元境里的男人勾搭。不能否认,三姐的泼辣过了头,然而她却又是个重情重义的女人。当张二胡去赌场找她被众人奚落的时候,她便陪着二胡默默回家;当水火不容的婆婆——二胡妈死了以后,又是她承担起二胡的责任,给二胡妈筑坟。最经典的还是她竭力维护二胡的场面。当杨矮子在家门口向二胡挑衅的时候,三姐“在里头听了,奔出来,破口就骂”;在后来老伍过来寻仇,三姐为了护着二胡,“往每一个男人身上吐唾沫,手抓,头撞,脚踢”。这几组强烈的动作显出丰富的层次,使三姐辣到了极致。谁能不因三姐赤诚的爱夫之举而感动?
三姐的死源于二胡的病。张二胡发迹后逛窑子得了一身脏病并把病传给了三姐。三姐在“病得只剩下温柔”之际,向二胡敞开了心扉。她说这辈子欠二胡的账太多,又说这辈子不为二胡生个儿子是死也不甘的,言语中充满了柔情。三姐的死最终还是自己的过于刚性的英雄脾气所致。如果她安分守己,也许就不会被司令休弃;如果她嫁给张二胡以后,能收敛一点火爆脾气,也许就能和二胡平淡地携手到老。
和直来直往的三姐相比,《追月楼》里出身卑微的小文善于以柔克刚、工于心计,反倒能从奴才一跃成为主子。在丁家日薄西山的时候,小文的地位反而由低到高,从伺候丁老先生的佣人变成了姨奶奶——丁家实际上的女主人。小文家祖辈几代都是丁家的仆人,小文本应是奴才命,却因为乖巧伶俐讨得了丁老先生的喜欢,又因为把握住了和丁老先生独处的机遇而一跃枝头成为凤凰。
“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叶兆言仅仅用这八个字便将小文的胆气和心计写活了。小文在一大家子人都要搬离即将被日本人攻占的南京城的时刻,毅然决定留下来照顾丁老先生。对小文来说,这是一次人生的至关重要的赌博。运气加上勇气,小文不但顺利度过此难关,而且成为丁家举足轻重的姨奶奶。日后,丁老先生宠着小文,丁家上下也无不关照着这位小姨太太。另一个姨太太刘氏并不得老爷宠,由于婚配的关系也不被丁家小姐欢迎。不难想象,丁老先生过世后,小文将会成了丁家的女主人。小文并没有过人的姿色,而是靠着那一点故意的天真赢得了丁老先生的怜爱。她很会维护自己在丁家的地位,当丁家再也容不下骂街撒泼的小文爸爸,小文“捧起她爸爸的铺盖向外扔”,把亲身父亲赶出了丁家。这样绝情绝意的事恐怕连看似泼辣无情的三姐也做不出来。
2.以姬小姐、婉、斯馨为代表的“大家闺秀”型
大家闺秀,语出南朝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贤媛》:“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指的是世家望族中有才德的女子,也泛指有钱有势人家的女儿。大家闺秀一般来说是品貌端庄,气质沉稳,举止符合礼数之女子。虽然她们的容貌并不一定是倾国倾城,但是温文尔雅的姿态和举手投足间的大家风范必定是小家碧玉所难以企及的。中国古代文学和现代文学中的薛宝钗和白流苏当属封建大家闺秀的典范。
《十字铺》的姬小姐、《追月楼》的婉和《半边营》的斯馨都系出名门:姬小姐是名士南山先生的女公子,婉是丁家的八小姐,斯馨也出身于衰败的书香世家。但所谓同人不同命,这三个小姐的人生际遇也各不相同。
姬小姐是《十字铺》里的中心人物。正是由于她偶然流露出的要把自己一分两半的想法,造成了她与士新、季云间的三角感情纠葛。
叶兆言着重采用语言和动作描写的方式来展现她丰富复杂的内心世界。姬小姐“身上除了些被宠坏的傲气之外,一举一动都有那么点气度不凡”。姬小姐本是季云的未婚妻,经季云介绍后刚和士新相识时,她虽然早觉察到士新的局促,还是故意逗他——一会不理士新,一会又特地和士新聊。当时的士新一无所有,只是靠季云提携才不至于走投无路,姬小姐自然要在这样落魄的人面前显示一下优越感。
而后来季云对苏菲亚有意被姬小姐发觉,则触动了姬小姐敏感骄傲的神经,她在空虚和失望中接受了士新。
经过革命的风云变幻后,季云被错认为是共产党而处死,士新在官场上却步步高升,姬小姐的官太太做得十分出色。姬小姐在上流社会的社交场上左右逢源,如鱼得水,这其实从早前她处理和表姐兼情敌苏菲亚的关系上就可以看得出来。在送季云北上的车站上,姬小姐遇到了苏菲亚。她“一样地喊表姐,一样地亲热”,反倒是苏菲亚不肯做表面功夫,对姬小姐不理不睬。
有着小女人脾气但长袖善舞的姬小姐最后平步青云,和士新过着美满的日子。《追月楼》里的婉的结局也和姬小姐相似,只是作为一个嫁过的女人,婉的身上更有一点白流苏的味道。“从腐旧德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成为革命女性”,反而成全了她和浪荡子范柳原的婚姻。类似的,丁老先生的死也反而成全了婉和少荆。
婉在自己的男人死后的第三年,回家待嫁。一个偶然的机会,婉在丁家见到了少荆,由此擦出了火花。婉深藏不露,没有出尘脱俗的美貌,有的只是善于低头的耐心和古典贵族女子的娴雅。单就这一点,就足以使少荆那样的情场高手举手投降。初次见少荆,明明是自己想把握机会,面对姐夫明轩的询问,却“反过来问大姐夫在楼上有什么事,眼睛盯着他身边的少荆看”。只一个“盯”的动作便收服了少荆的心。和少荆的进展顺利的原因之一是婉扮演家庭孝女的角色,这个角色使婉进退自如,掌握了感情游戏中的主动权。在和少荆的感情生活中,婉仿佛是一个熟练的艺人,少荆、丁老先生一家全是她手下操纵的木偶。对少荆欲擒故纵,对丁老先生的试探也表现出一个孝女的态度,从此得到了丁老先生的支持。待少荆任伪职的事被丁老先生获知,婚事受到反对时,婉也能不动声色,表面上拒绝了少荆,实际上她是以自己的矜持赢得了最后的胜利。
斯馨完全没有姬小姐和婉那么会为自己考虑,她是一个活在自己的幻想世界里,默默为脾气乖戾的母亲和破败的家庭殉葬的可怜角色,几乎是一个贾迎春的民国版,又透着类似长安的无奈。
小说中的斯馨永远透着那么一股无可奈何的悲哀。斯馨父亲早逝,留下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和母亲华太太相依为命。偏偏华太太因为年轻时受斯馨父亲的气,老了便把气发泄在她们姐弟身上。斯馨过了如花的年纪仍然没有嫁人,她老实又犹豫,宁愿生活在想象的世界里也不愿正视现实。暗恋小说家江东子弟二十多年的斯馨,明知道德医师对自己有非分之想,既不抗拒也不接受。她明白自己的处境,却不像姬小姐和婉那样会为自己的人生计划,她永远那么被动。
“阅读只是一种等待,一种对结局的耐心等待”,其实这也是斯馨最后的结局。
3.以二胡妈、华太太为代表的“迟暮美人”系列
二胡妈是“状元境里有名的辣货”,华太太年轻时也曾大闹龙蟠里(妓院),两个人都是轰轰烈烈的主儿又不约而同地早年守寡。同是寡妇,偏偏一个明媚,一个阴郁;一个泼辣直率,一个尖酸刻薄;一个一贫到底,一个也曾富贵。
二胡妈的性格和三姐极其相似,一样的火爆脾气,所以便有了婆媳之间水火不容的争斗。二胡妈看不惯儿子在三姐面前的窝囊劲,就帮儿子教训三姐,哪知两次骂街都败于三姐之手。第二次骂街,二胡妈真吃了亏,叫三姐一把抓在脸上,之后便寻死觅活。无论如何,二胡妈英勇一世,为的也是二胡这个儿子。她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还是很疼惜二胡的。当三姐染上赌瘾,二胡妈便闩门不让三姐进来,还说“张家没有半夜三更不归的女人”。可见,二胡妈虽然看似粗鲁,封建的伦理思想还是有的。二胡妈泼辣得可爱,是典型的市井妇女。
“年轻守寡的女人当了婆婆都难伺候”,这是华太太的儿媳的想法。事实上,华太太不仅是一个乖僻得可怕的婆婆,更是个刻薄阴郁的母亲。华太太母老虎的名声使子女的婚嫁大事受到影响,儿子阿米好不容易娶了个媳妇,最后媳妇还间接死于华太太之手。大女儿斯馨更是可怜,三十好几的人了还要忍辱照顾久病的华太太兼听不满的骂声。华太太还见不得女儿比自己的处境好,常讽刺当了军官太太的二女儿。
出身富贵之家的华太太早年在夫家一直憋着一口气,她管理着破落的大家庭的账目,忍受着家人的怨恨和丈夫的背叛。这口气到后来便在自己的子女上得到了长久的发泄。姐弟三人给华太太祝寿那节,写尽了华太太复杂的心理。她内心渴望子女的重视和关爱,她一直在等二女儿进来。好不容易等到二女儿进来后,又故意不理女儿。华太太的古怪脾气还让家人吃不成团圆饭——好好的饭局上,她偏要屙屎。华太太就这样把好好的一家人的平静生活折腾得鸡飞狗跳,所有的人都深陷在一种压抑的气氛中,久久不能释然。
华太太让人想到《金锁记》里的曹七巧,积久而成的阴郁使这两个女人陷入疯狂。由于畸形的婚姻(门不当户不对和瘫痪的丈夫),七巧在情欲、财欲的折磨下,从痛苦无依的困兽变成了心理变态的寡妇。“她知道她儿子女儿狠毒了她,她婆家的人恨她,她娘家的人恨她”,亲朋好友全都离她而去,七巧无疑是世间最悲惨最孤独的女人。
比起出身低微的七巧,华太太是“道道地地的千金小姐”,只可惜还是应了“女怕嫁错郎”这句俗话。华太太的男人把钱全用在了秦淮河的妓女身上,把家败光了,留下华太太收拾残局。华太太后来乖戾的性格和对子女的折磨缺乏七巧那样的动机,她需要的也许只是一种被家人瞩目和细致照顾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