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早期长篇小说即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的长篇小说在明代嘉靖至万历间(1522-1620)陆续问世。现存版本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元年(1522);《水浒传》天都外臣序本,万历十七年(1589);《西游记》世德堂百回本,万历二十六年(1598);《金瓶梅词话》,万历四十五年(1617);《隋唐两朝史传》龚绍山绣梓本,万历四十七年(1619)。
这些小说在上列出版年代之前,都在说话艺人、编刻出版者之间经历了漫长的酝酿和流传过程。如《三国志通俗演义》和《水浒传》从传说中的作者罗贯中、施耐庵,到它们现存的最早版本已经隔了一个半世纪了。而且在罗贯中和施耐庵之前还有更早的流传记载。即使以它们中最迟最少记载的《金瓶梅词话》而论,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八年(1600)完成的《南柯记》传奇最后一出借用了《金瓶梅》最后一回的相似情节,清初《桃花扇》传奇剧终第四十出又借用了《南柯记》传奇的第四十四出。汤氏曾在万历八年(1580)往《金瓶梅》的最早收藏者之一麻城刘家做客。如果汤氏为他家甄选金元杂剧两三百种的同时阅读了小说《金瓶梅》,此时到《金瓶梅》正式出版至少相隔三十七年以上。
这些出版年代看起来似乎仍是稀稀落落,一本书和另一本书之间相隔数十年是常事。考虑到不少版本没有流传下来,它们的实际间隔应比我们所知道的大为缩短。无论如何,它们在极其缓慢地蠕动着的中国古代史的发展长河中已经算得上是前浪和后浪接踵而来的急流了。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才迎来了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的兴起。我曾在一篇论文中写道:“现在所见可信的中国长篇小说的个人创作以吕天成(1580-1618)的《绣榻野史》为最早。它成书于万历二十七年(1599)前后。……此后依然有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的长篇小说继续成书问世,但个人创作已经出现,并正在逐渐加强它的势头。”
迄今止,我没有感到有必要修改以上论点。但要着重说明,《绣榻野史》在上述中国古代小说发展的潮流中出现,它不是孤立的事物。与其把它看作是先春而至的第一只燕子,不如说它是先春而至的第一群燕子中的一只。领先并开拓一个个人创作的长篇小说的新时代的不只是吕天成的《绣榻野史》,还有许多其他作品。终于脱颖而出的个人创作和早已存在的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之间,还存在着既有个人创作性质同时又有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性质的中间作品,同一作品所包含的两类性质可能强弱比例很不相同,有的两者比例不相上下,有的可能三七开或一面倒。世界上可能很少存在着绝对的纯而又纯的事物。我们说某一作品是个人创作,只是就大体而论。语言文字,语法修辞以至艺术技巧和传统,都是一个民族甚或是一个民族为主而兼有别民族的传统。反之,无论怎样的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它至少有一二位或更多的个人之手把它加以编集和修订。
根据以上观点,本文将对《绣榻野史》及其时代相近的一些作品略作讨论,借以说明为什么《绣榻野史》可以作为更典型的个人创作看待。
由于小说不被上流社会和正人君子所重视,现存明代小说四大奇书中只有《三国志通俗演义》。托《三国志》这部正史之福,才有确定无疑的署名:“晋平阳侯陈寿史传,后学罗本贯中编次。”现在所见的所谓毛本《三国演义》,实际上在毛氏之后又有了修改,我们却一点也不知道校订者是谁。《水浒传》作者署名或作施耐庵,或作罗贯中,或作两者。关于施耐庵,据说江苏《兴化县续志》载有一篇署名“明淮安王道生”撰写的《施耐庵墓志》。它说《水浒传》作者子安字耐庵。稍有一点传统文化常识的人都知道,×庵、×堂、×斋只可能是别号,不会是表字。按照传统习惯,表字和别号有区别。墓志铭又说他是元至顺辛未(1331)进士,和刘基同榜,而刘基《诚意伯集》卷九《龙虎台赋》自注:“至顺癸酉(1333)会试作”,辛未(1331)没有举行进士试。可见墓志铭连他的字号和中进士的年代都没有搞清。显而易见,它是施耐庵作《水浒》的说法流行以后才炮制出来的一篇赝文。1923年前后,鲁迅和胡适依据天启《淮安府志》作出吴承恩撰写《西游记》一说,并不可信。清初黄虞稷的《千顷堂书目》把吴承恩《西游记》列入史部地理类,可见它不是现在所见的小说。《金瓶梅词话》的写定者兰陵笑笑生则由于小说的部分内容猥亵,有意隐名,现在不可能把他查清。那已经不是一般的小说戏曲作者不愿意公开署名的情况了。如汤显祖的戏曲以清远道人署名,陈与郊的戏曲以陈广野署名,一个是别号,一个是表字,通行的范围广狭有别,那只是一般的不公开署名,同有意规避的隐名有所区别。
那么《绣榻野史》又是怎样的情况呢?《绣榻野史》的男主角外号东门生,脱胎于《金瓶梅》的男主角西门庆。以胡僧、春药、缅铃等等为标志的色情描写以及结尾的因果报应都是《金瓶梅》的拙劣模仿。在《金瓶梅》,富有现实意义的对社会黑暗的揭露和若干色情片段同时并存,《绣榻野史》却除了色情之外别无所有。全书说不上什么艺术性。它是《金瓶梅》
对后来小说所起的恶劣影响的一个实例。
由于小说内容涉及淫秽描写,没有署明作者姓名。据宝历甲戌《舶载书目》载江篱(蓠)馆本上下二卷,l915年上海图书馆排印本题情癫主人着,小隐斋居士校正②。它同《金瓶梅》的写定者兰陵笑笑生一样难以捉摸。
王骥德《曲律》卷四《杂论》第三十九下说:“勤之制作甚富,至摹写丽情亵语,尤称绝技。世所传《绣榻野史》、《闲情别传》皆其少年游戏之笔。”
小说作者至此才能确认是吕天成(1580-1618)。勤之是他的字。
他在24岁时,曾将传奇十种寄请前辈曲家沈璟评阅。沈璟评论他的《二淫记》说“似一幅白描春意图”。后来他又根据王骥德的命题,写作《红闺丽事》、《青楼韵语》绝句两百首,总名《红青绝句》。
他是内阁大臣吕本(1504-1587)的曾孙,公子哥儿的奢靡生活和当时士大夫的不良风气使他在二十来岁就写下《绣榻野史》这样的淫秽小说。
王骥德(1542-1623)说《绣榻野史》是吕大成的“少年游戏之笔”。尽管王、吕两人年龄相差将近40岁,他们都是绍兴城内人。以他们两人关系之密切,这些话应是可信的。然而一个少年可能有这么熟烂的性生活经验,而且如此放纵地将它形诸笔墨吗?这自然令人怀疑。
据龙膺《重刊沦錣文集》卷二四《答吕麟趾(胤昌)太仆》,吕天成寄请沈璟指正的十种传奇中,至少《神女》、《戒珠》、《金合》三种是他父亲吕胤(允)昌的作品。可能是怕影响官声,父亲把作品挂在儿子名下,又可以为儿子带来文名。另外也可能一人创作,另一人加以润色。看来《绣榻野史》的成书也可能如此。
据日本波多野太郎藏本,全书四卷共一百零五节。每节标题字数自二字至八字不等,不对仗,保持了早期长篇小说的格局。小说内容有意模仿《金瓶梅》,如胡僧、春药、缅铃和因果报应等等上文已经指出。它的新创的大关目如男主角喜爱男风,连妻子和女仆都可以献给男色,供他淫乐;具体情节如卷三《麻姬淫心益炽》,金氏献计:“待明日的夜里吹黑了灯,叫他进房里来,等他和奴家睡了,婆婆在旁边睡。等我与他弄起头,奴家只说要起来小解。奴家起来,婆婆轻轻换上床去。他只道是奴家,婆婆再不要做声,等他弄完了,婆婆就用起来,依旧到旁边眠床上睡。奴家就扒上床,和他睡了。”冯梦龙《古今小说·蒋兴哥重会珍珠衫》有类似情节,冯氏原本宋楙澄《珠衫》见《九龠集前集》卷一一。《珠衫》作于万历二十三年,可能比《绣榻野史》早了三几年,但《九龠集》直到将近二十年后才出版。很可能两者只是偶然雷同。这些大关目和具体情节,后来都成为淫秽小说的俗套。
全书和《金瓶梅》是模拟者和被模拟者的关系,个别情节如和《珠衫》的雷同则出于偶然。显然《绣榻野史》不是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而是从模仿起步的较早的个人创作长篇小说之一。
提到从模仿起步的较早的个人创作长篇小说,罗懋登的《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1597)自然引人注意。
该书《前言》(上海《古本小说集成》影印本)指出:“书中关于郑和出使经历,多引用马欢《瀛涯胜览》和费信《星槎胜览》的记载。”据前书自序和卷终自署,马欢随郑和下西洋时在永乐十一年(1413),景泰二年辛未(145l)成书。它记的是郑和第三次和第五、第七次下西洋的见闻(第四、第六次有没有随行,不详)。《明史》郑和传记第三次奉旨下西洋在十年十一月,马欢记的十一年是实际出发时间,两者并不矛盾。后书有正统元年(1436)自序。两书可能同时由费信家乡广信府的地方官刻印。《星槎胜览》记载四十国和地区的游历,比《瀛涯胜览》多一倍。这可能是机械的对比,不符合事实。如《瀛涯胜览》没有列翠蓝屿,但在榜葛剌下提到翠蓝岛,而它的风俗见于裸形国。
尽管两书所记不一,但都以天方国为极限。天方国之后的游地府,明显地超出两书范围。两书所记应是事实,但由于来去匆匆以及人事(包括语言和政治情况)的隔阂,明显的差错不少。如《瀛涯》第一句就错:“占城国,其国即释典所谓王舍城也。”占城在今越南中南部。佛经中常见的王舍城指古印度摩揭陀国的王都,在今印度比哈尔邦内。又如占城国所记的尸致鱼(《瀛涯》),即《星槎》所记的尸头蛮,《西洋记》把它写入第三十一、二回,显然是不实之词。郑和下西洋七次(一说八次),没有一次在途中超出三年。《西洋记》把它合成一次,而第九十九回说:“永乐七年出门,今是永乐十四年,去了七年有余。”第二十二回韵语云:“天开景运,笃有道之曾孙。”曾孙指明宣宗,即宣德六至八年的郑和最后一次下西洋,这时永乐皇帝已经驾崩多年。《西洋记·前言》说得对,它绝不是郑和下西洋的历史事实的忠实反映,而主要是虚构,是神魔小说。
该书《前言》还指出:“至于神魔故事,则多模仿《西游记》和《封神榜》。”“该书虽以郑和命名,但真正的主人公是金碧峰,相当于《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而郑和则相当于唐僧。”正如同任何比拟都有它的缺陷,不一定会妨碍它取譬的真实性。孙悟空是唐僧的徒弟,而金碧峰是御封的国师,受到大元帅郑和的尊奉。唐僧可以念紧箍咒降服他的徒弟,郑和对国师却只能顶礼膜拜,不得有丝毫放肆。
《西洋记》一百回,前十七回,即郑和的船队启行之前,主要描写国师金碧峰(以及徒弟非幻、徒孙云谷)的非凡的出身和神奇的佛法。初看起来同《西游记》前七回的大闹天宫相似,实质上大不相同。孙悟空本是西游途中被镇服的一怪,后来由于事迹不断增多,重要性不断提高才调到卷首,而《西洋记》这样开头原本由于碧峰身份特殊。明朝建立后,他被明太祖迎请到南京。他在小说中被写成燃灯古佛临凡。他的去世在1372年即郑和第一次下西洋之前三十三年,这样一个原本同《西洋记》不相干的人物,被写作下西洋的护法,光照全书的理想人物。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宋濂被称为明朝开国文臣之首。他的文集中有一篇《寂照圆明大禅师壁(碧)峰金公设利塔碑》。碑说碧峰禅师名宝金,号壁峰。乾州永寿人。年方六岁,在本县云寂寺温法师下出家。罗懋登的《西洋记》却把他写成杭州涌金门外金员外之子。一出生,父母双亡。在杭州西湖净慈寺云寂法师那里出家。这样一来,名变成姓,陕西人变成浙江杭州人,陕西永寿的云寂寺变成杭州净慈寺,原来的寺院名称变为法师的名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