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的那潘金莲恐怕李瓶儿瞧见,故意问道:“陈姐夫与了汗巾子不曾?”李瓶儿道:“他还没与我哩。”金莲说:“他刚才袖着,对着大姐姐不好与咱的,悄悄递与我了。”于是两个坐在花台石上打开,两个分了。
(《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二回)
(薛宝钗)想毕抽身回来,刚要寻别的姊妹去,忽见前面一双玉色蝴蝶大如团扇,一上一下,迎风翩跹,十分有趣。宝钗意欲扑了来顽耍,遂向袖中取出扇子来向草地下来扑。只见那一双蝴蝶忽起忽落,来来往往,穿花度柳,将欲过河去了。倒引的宝钗蹑手蹑脚的一直跟到池中滴翠亭上,香汗淋漓,娇喘细细,宝钗也无心扑了。刚欲回来,只听滴翠亭里边嘁嘁喳喳,有人说话。原来这亭子四面俱是游廊曲桥,盖造在池中。水上四面雕镂槅子糊着纸。宝钗在亭外听见说话便煞住脚,往里细听。只听说道:“你瞧瞧这手帕子,果然是你丢的那块,你就拿着,要不是,就还芸二爷去。”又有一人说话:“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又听道:“你拿什么谢我呢?难道白寻了来不成!”又答道:
“我既许了谢你,自然不哄你。”又听说道:“我寻了来给你,自然谢我。但只是拣的人,你就不拿什么谢他?”又回道:“你别胡说。
他是个爷们家,拣了我的东西,自然该还的。我拿什么谢他呢?”
又听说道:“你不谢他,我怎么回他呢?况且他再三再四的和我说了,若没谢的,不许我给你呢。”半晌,又听答道:“也罢,拿我这个给他,算谢他的罢。你要告诉别人呢,须说个誓来。”又听说道:“我要告诉一个人,就长一个疔,日后不得好死。”又听说道:
“嗳呀,咱们只顾说话,看有人来悄悄在外头听见,不如把这槅子都推开了,便是人见咱们在这里,他们只当我们说顽话呢。若走到跟前,咱们也看得见,就别说了。”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想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她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的言语,她素昔眼空心大,是个头等刁钻古怪东西,今儿我听了她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犹未想完,只听咯吱一声,宝钗便故意放重了脚步,笑着道:“颦儿,我看你往那里藏!”一面说,一面故意往前赶。那亭内的红玉、坠儿刚一推窗,只听宝钗如此说着往前赶,两个人都唬怔了。宝钗反向她二人笑道:“你们把林姑娘藏在那里了?”
坠儿道:“何曾见林姑娘了?”宝钗道:“我才在河那边看着林姑娘在这里蹲着弄水儿的。我要悄悄的唬她一跳,还没有走到跟前,她倒看见我了,朝东一绕就不见了,别是藏在这里头了?”一面说,一面故意进去寻了一寻,抽身就走。口内说道:“一定是又钻在山子洞里去了,遇见蛇咬一口也罢了。”一面说,一面走,心中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她二人是怎样。谁知红玉见了宝钗的话,便信以为真,让宝钗去远,便拉坠儿道:“了不得了,林姑娘蹲在这里,一定听了话去了。”坠儿听说,也半日不言语。红玉又道:“这可怎么样呢?”坠儿道:“便是听了,管谁筋疼,各人干各人就完了。”红玉道:“若是宝姑娘听见还倒罢了,林姑娘嘴里又爱克薄人,心里又细,她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庚辰本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二十七回)
《金瓶梅》描写潘金莲和她名义上的女婿陈经济调情打俏,并借此在后文展开了她们妻妾间的倾轧;《红楼梦》则使人亲临其境一样听到知心少女的窃窃私语,一往情深而又精细警觉,窥听者则比她们更深于知人处世,而又有别于成年妇女,逼真到像某些真人的行事一样引起人们的议论:是有意嫁祸于人呢,抑或只是保全自己所需的无害的狡狯?
《金瓶梅》这一段善于以琐细的情节显示人与人之间的纠葛;《红楼梦》的一段则以古代小说中前所未有的大段心理描写而见长。然而两者有明显的文野精粗之别。前者如同一支动人谣曲,没有按照和声、对位的复杂技巧加以展开,后者则如出自名家手笔的工力深厚的奏鸣曲。从艺术技巧和文学语言来看,这样的比拟尤其贴切。两个情节最相似之处是窥见别人隐情的人故意高声呼唤以示自己初来乍到并未有所窃听。但《金瓶梅》所写“李瓶儿这里赶眼不见,两三步就钻进去山子里边”,不足以点明当时情境,容易为读者疏忽。描写不醒目,形象不鲜明,和含蓄或有余不尽的艺术风格不可混为一谈。陈经济“猛然叫道”,怎样和偷情的特殊情景相适应,写定者未作进一步努力。潘金莲说汗巾子已悄悄地递给她了,那她片刻前的问话:“陈姐夫与了汗巾子不曾?”岂不是露出自己在装假。潘金莲伶牙俐嘴不下于《红楼梦》里的王凤姐,何至于这样笨拙?艺人口中的词话决不容许这样一些破绽,毛病出在《金瓶梅》写定者的笔下。
他不是对诗文词曲之外的白话文不太熟练,就是在此等处并未认真留意。《金瓶梅》和《红楼梦》在表现技巧和文学语言上的差距之所以产生,既和两书在相隔一个半世纪中白话文学的整个水平在不断提高有关,更为重要的是由于它们不属于同一类型的作品:一个是民间词话的写定,写定处于记录整理和创作之间;一个是伟大作家曹雪芹的个人创作,“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金瓶梅》的不足之处恰恰和它不是个人创作的词话体小说有着先天的联系。
现代人容易低估《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一个原因是没有想到现代人和曹雪芹的区别。现代人进行小说创作不妨无视《金瓶梅》的存在,正如他不知道戴·赫·劳伦斯的《查泰来夫人的情人》不算什么欠缺。
现在古今中外的小说名着浩如烟海,然而两个半世纪以前在曹雪芹的视野里,《金瓶梅》是一不可等闲视之的存在,除它之外,还有什么题材类似的小说可以让他哪怕是作一对照呢?
《金瓶梅》名声太坏,而《红楼梦》在十年浩劫中则又被捧得太厉害。
两者之间的前后影响在相当长的时期内是研究者的禁忌。《金瓶梅》确实是色情小说,同样确实的它又是社会写实小说。以前者而论,给它加以反现实主义、自然主义之类的恶名都是可以理解的,至于这些名词是否都很恰当那是另外的问题。以后者而论,它为什么不可以给予《红楼梦》以积极的影响呢?
文学遗产的继承发展,不限于同样倾向、同样流派、同样成就的作家作品之间。杜甫《遣闷》诗:“颇学阴何苦用心。”阴铿、何逊不过是三四流诗人。鲁迅作品中不乏庄子的影响,而两者倾向不同,流派各异。《红楼梦》向《金瓶梅》学习又何足为奇。它发扬前者社会写实的传统,而排斥其色情描写,造就树立了一个批判地继承文学遗产的范例。
考察《金瓶梅》对《红楼梦》的影响,还可以对《红楼梦》考证有所启发。
前面提到西门庆为亡妾置备棺木和潘金莲扑蝶两段细节描写曾为《红楼梦》所模拟。这个事实对《红楼梦》自传说的某一些极端主张可以有所启发。个别研究者把《红楼梦》的每一细节描写都作为真人真事即曹家的传记资料看待,在他们的心目中《红楼梦》不存在任何艺术虚构。这一些细节却说明:只有艺术虚构才有模拟和移植的可能。
1980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