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例:《水浒》第三十一回的赞词:高山峻岭,峭壁悬崖。石角棱层侵斗柄,树梢仿佛接云霄。
烟岚堆里,时闻幽鸟闲啼;翡翠阴中,每听哀猿孤啸。弄风山鬼,向溪边侮弄樵夫;挥尾野狐,立岩下惊张猎户。好似峨眉山顶过,浑如大庾岭头行。
同书第三十二回的赞词:八面嵯峨,四围险峻。古怪乔松盘翠盖,杈枒老树挂藤萝。
瀑布飞流,寒气逼人毛发冷;巅崖直下,清光射目梦魂惊。涧水时听,樵人斧响;峰峦倒卓,山鸟声哀。麋鹿成群,狐狸结党。穿荆棘往来跳跃,寻野食前后呼号。伫立草坡,一望并无商旅店;行来山坳。周围尽是死尸坑。若非佛祖修行处,定是强人打劫场。
《西游记》第三十六回赞词将两首合成一处,第一首开头、结尾各二句被删;第二首文字略有出入,大体相同。末二句作:“应非佛祖修行处,尽是飞禽走兽场。”《封神演义》第五十五回和《西游记》第三十六回,前面已有比较,《封神演义》可能是原作。
《水浒》尽管成书比《西游记》、《封神演义》早,但它第三十一回的赞词却不太符合正文所说的月下景象。“幽鸟闲啼”,樵夫在山,很难说是在晚上。显然这不是《水浒》的原作。
第三例:《平妖传》四十回本第十六回赞词:十字街渐收人影,九霄云暗锁山光。八方行旅向东家,各队分栖;七点明星看北斗,高垂半侧。陆博呼卢,月下无非狎客酒人;五经勤诵,灯前尽是才人学士。四面鼓声催夜色,三分寒气透重帏。两支画烛香闺静,一点禅灯佛院青。
《西游记》第八十四回赞词:十字街灯光灿烂,九重殿重蔼钟鸣。七点皎星照碧汉,八方客旅卸行踪。六军营,隐隐的画角才吹;五鼓楼,点点的铜壶初滴。四边宿雾昏昏,三市寒烟蔼蔼。两两夫妻归绣幕,一轮明月上东方。
《水浒》第三十一回的赞词:十字街荧煌灯火,九曜寺香霭钟声。一轮明月挂青天,几点疏星明碧汉。六军营内,呜呜画角频吹;五鼓楼头,点点铜壶正滴。四边宿雾昏昏,罩舞榭歌台;三市寒烟隐隐,蔽绿窗朱户。
两两佳人归绣幕,双双士子掩书帏。
《金瓶梅》第一百回的赞词《十字街荧煌灯火》同上文,只有个别文字差异。
《水浒》、《金瓶梅》和《西游记》各自的三、四两句都有明显的误夺。它们和《平妖传》的差异较大,但互相蹈袭的痕迹仍然可见。
三、同一作品前后蹈袭的情况:第一例:《水浒传》第二十二回的赞词:门迎阔港,后靠高峰。数千株槐柳疏林,三五处招贤客馆。
深院内牛羊骡马,芳塘中凫鸭鸡鹅。仙鹤庭前戏跃,文禽院内优游。疏财仗义,人间今见孟尝君;济困扶倾,赛过当时孙武子。
正是:家有余粮鸡犬饱,户无差役子孙闲。
同书第三十七回的赞词:前临村坞,后倚高冈。数行杨柳绿含烟,百顷桑麻青带雨。
高陇上牛羊成阵,芳塘中鹅鸭成群。正是:家有稻粱鸡犬饱,架多书籍子孙贤。
第二例:《封神演义》第四十三回的赞词:势镇汪洋,威宁摇海。潮涌银山鱼入穴,波翻雪浪蜃离渊。
……丹崖上彩凤双鸣,峭壁前麒麟独卧。峰头时听锦鸾啼,石窟每观龙出入。……瑶草奇花不谢,青松翠柏长春。仙桃常结果,修竹每留云。一条涧壑藤萝密,四面源堤草色新。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同书第七十五回的赞词:势镇东南,源流四海。汪洋潮涌作波涛,滂渤山根成碧阙……丹山碧树非凡,玉宇琼宫天外。麟凤优游,自然仙境灵胎;鸾鹤翱翔,岂是人间俗骨。琪花四季吐精英,瑶草千年成瑞气。
且慢说青松翠柏常春,又道是仙桃仙果时有。修竹拂云留夜月,藤萝映日舞清风。一溪瀑布时飞雪,四面丹崖若列星。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
它们又和《西游记》第一回的赞词《势镇汪洋》雷同。
第三例:《金瓶梅》前后文互相因袭:甲、第二十回和第九十七回都有引首诗《在世为人保七旬》,除末句外,文字全同。两者又和《水浒》第七回的引首诗,除末二句外,文字出入很少。
乙、第二十二回和第七十三回的引首诗《巧厌多劳拙厌闲》只差三个字。
丙、第八十一回和第一百回的赞词《十字街荧煌灯火》只有七个字不同,它们又和《水浒》第三十一回的赞词雷同。
丁、第六十二回的赞词《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可说是第七十一回首二句相同的长篇赞词的压缩,或后者是前者的扩展。
戊、前已指出第十九回和第九十四回的引首诗《花开不择贫家地》只有一字之差,而又和《水浒》第三十三回重出,只有个别文字出入。
我曾在《金瓶梅成书新探》中指出,潘金莲和陈经济调情的情节,小说第十九回和第五十二回竟然有一半相同。同一作家在同一作品的后半部居然“抄袭”前半部的一段文字,这是难以想象的。对《金瓶梅》五回的引首或赞词同另外五回蹈袭,这些话同样适用。
现在摆在前面的事实是:互相蹈袭的现象在《水浒》、《平妖传》、《西游记》、《封神演义》以及《大唐秦王词话》等章回小说中竟然一样存在,虽然在程度上不及《金瓶梅》。
对拙作持反对意见的评论家曾这样加以解释:“《金瓶梅》大量借用现存的诗词戏曲和话本小说的现象,也是反映了作家初次尝试独立进行长篇小说的幼稚粗疏的一面。”如果《金瓶梅》的不足起因于此,请问它的一些精彩篇章又怎样解释呢?是不是作者写到第二十六回宋惠莲和她父亲的悲剧时文笔老练,因为那是全书最好的章节之一,而当他写到下一回时,却又“抄袭”别的短篇小说《如意君传》,重新还原或倒退成为未入门的文学青年呢?不限于《金瓶梅》,诸如《水浒》、《西游记》的作者是不是也因“初次尝试”而着手“抄袭”,使自己变得幼稚呢?文学创作可以由模仿入手,世界上却没有一本名着其部分章节由“抄袭”而完成。评论家的解释难以令人首肯。
指责本文所列举的雷同现象为抄袭,那是完全不了解产生这些作品的社会历史条件。只有当作品能给作者带来精神或物质的报酬,或两者兼而有之的条件下,才会出现抄袭。一无名,二无利,谈不上作品的版权问题。“捻杂剧班头”,编小说能手,可以在勾栏中成为风流浪子,却不免得罪于名教。许多小说戏曲作家的生平难以考查,包括《金瓶梅》在内的许多作品,不知出于谁的笔下(或编着写定),一由于社会对他们的轻视或淡漠,二是他们自己不想署名留姓。只有对书会才人和讲唱者说,作品才是必要的谋生手段。由于同一传统的影响,时至今日,剧本、评弹、快书的演出,都不必向作者支付演出报酬,或事先征求同意。从古以来,别人的剧本既可以自由演出,也不妨随心所欲地进行改编。词话、话本也一样。
不断的推广和淘汰、改编和增订,既可以移花接木,也不妨推陈出新,说唱艺术有它独特的演变和进化过程。这是小说戏曲中大量存在的因袭现象的由来,它伴随着《水浒》、《三国》以至《金瓶梅》的产生和形成,同时它也显示了截止万历年间的古代小说发展史的真实轮廓。
本文以上所作的多种小说之间的对照,主要以引首词和赞词为主,因为它们都是演唱部分,可能是早期的遗留,比正文更接近于当时口头文学的原貌。《水浒》第五十一回记载书中的女艺人演唱词话,就以四句七言诗开头。
对拙作持反对意见的评论家根据欣欣子序和廿公跋都称《金瓶梅》为《金瓶梅传》,断言词话二字是后人随意所加。他没有看到《大唐秦王词话》编次者友人写的序就称它为《唐秦王本传》,词话二字同样被省略。拙作《金瓶梅成书新探》早就指出,沈德符《野获编》卷二五将《金瓶梅》列于“词曲”之部。如果原本没有词话二字,那它就和词曲没有关联,作者是不会这样随意编排的。
评论家引用徐梦湘的分析:“《金瓶梅》第二十九回西门庆叫吴神仙给他家中人相面,吴神仙对每个人都说了四句诗,这四句诗就包含了每个人的结局……由此体现出来的《金瓶梅》小说的整体性充分说明了它是作家有计划的创作,谈不上什么原来的分段独立性,说其曾经过分段演唱,或是分段演唱的集合,是和作品实际不符的。”
按照本文的看法,《金瓶梅》在成书前虽曾分段演唱,如同所有说唱的长篇词话或话本一样,至迟在后来接近成书时,当然已经逐步由艺人加以统一,否则,一个矛盾百出的故事怎么能独立成书呢?但它留下了许多不相衔接处,正如同《水浒》一样。我在两篇旧作中已经指出多处,现在再就《金瓶梅》补充一条如下:第十八回陈经济和潘金莲初次见面时,小说写道:“正是:五百年冤家,今朝相遇;三十年恩爱,一旦遭逢。”这句话难以理解。当时潘金莲27岁,第八十七回她被害时32岁。她和陈经济之间只有五六年交往。这可能表明原来的传说中有一个分支,潘、陈的结局和今本大异。
评论家又以1967年上海市嘉定县宣姓墓出土的明成化年间词话底本为证,声称:“词话的唱词主要是七言句,只有少量的十言(称攒十字),并没有词调之词和骈丽(当作俪)之词,更没有曲。”准此而论,拙作所云词话之词泛指诗、词、曲等韵文而言,他自然认为我是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