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本第五十七回:次日,马腾领着西凉军马将次进城,只见前面一簇红旗打着丞相旗号,马腾只道曹操自来点军,拍马向前。忽听得一声炮响,红旗开处,弓弩齐发。一马当先,乃曹洪也。马腾急回马时,两下喊声又起。左边许褚杀来,右边夏侯渊杀来,后面又是徐晃领兵杀至,截断西凉兵马,将马腾父子三人困在垓心。马腾见不是头,奋力冲杀,马铁(马腾之子)早被乱箭射死。马休随着马腾左冲右突,不能得出。二人身带重伤,坐下马又被箭射倒,父子二人(马腾、马休)俱被执一同遇害。
以上两段,前者据《三国志·蜀志》卷二引《华阳国志》写成,后者关于马腾的出身(本文未引)则根据同书《蜀志》卷六裴注引《典略》写成。毛本比嘉靖本往往进一步离开古籍的原句进行虚构,由简而繁,由叙述而提高为描写。这是毛本后来被公认为定本的主要依据。马腾一段说不上怎么精彩,也许它倒因此更适宜于看作由简而繁的代表性例子。刘备失箸一段也不属于描述失真,不合史实而非修改不可的例子,而是在有关心理和情景的描写上更加细致准确,这是毛本提高艺术性的另一类型的例子。
赤壁之战是小说的精彩篇章。毛本从第四十三回《诸葛亮舌战群儒》到第五十回《关云长义释曹操》,相当于嘉靖本卷九到卷一〇的相应章节。
在此范围内,嘉靖本插有赋三篇、诗(歌)十八首,毛本删了一篇赋、八首诗(一首诗中句子有省略的不包括在内)。删削不必要的诗词可说是毛氏校订《三国演义》的一条通例。
在此范围内,毛本有改正嘉靖本有损人物形象的描写一处。嘉靖本卷一〇《七星坛诸葛祭风》:孔明借东风后,由赵云以快船接回,周瑜谋害孔明的阴谋落空。“周瑜大惊曰:此人如此,使吾晓夜不安矣。为今之计,不若与曹操连和,先擒刘备、诸葛亮以绝后患也。”小说令人信服地写出吴与蜀,周瑜与诸葛亮在联合抗曹的共同大计之下,暗中又有惊心动魄的你死我活的斗争。小说赤壁之战引人入胜,这是原因之一。周瑜这番话否定了孙权亲自决定的抗曹大计,超出了他的权限,同时也同周瑜作为抗曹的主角之一前后不一,这是明显的败笔。毛本第四十九回改为:“周瑜大惊曰:此人如此多谋,使吾晓夜不安矣。鲁肃曰:且待破曹之后,却再图之。瑜从其言。”可说适可而止,恰到好处。这样较大的改动,在毛本这八回中是仅有的一例。
在同样范围内,毛本改正了明显的失误两处:一、嘉靖本卷九《诸葛亮舌战群儒》:“且如汉扬雄以文章为状元”,汉代没有后世的那一套科举制,这是明显的时代错误。毛本第四十三回改正为:“且如扬雄以文章名世”;二、嘉靖本卷九《诸葛亮智说周瑜》:“操命其子作一赋,名曰《铜雀台赋》。
赋中之意单道他家合为天子,誓娶二乔”,这是诸葛亮有意改动赋中句子以煽动周瑜对曹操的敌意,但当他当面朗诵时却又是一字未改的原文。
毛本第四十四回才将原句“挟二乔于东南兮,若长空之鞗韰”(按,此与曹植原作不同)改为:“揽二乔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毛本卷首加了一首《临江仙》词,第一回又以“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开头,嘉靖本最后一首古风的结句“鼎足三分已成梦,一统乾坤归晋朝”;末一句,毛本改为“后人凭吊空牢骚”,感伤悲哀,似乎是对新朝而发。不少回的评语都重申《通鉴纲目》的正统观,可能两者之间存在着一定的联系。
毛氏(可能还有别的整理者,因为今传毛本并非原刻本,李渔序被窜改、冒名为金圣叹序不会出自原编者毛宗岗之手)《三国志演义》虽然指斥李卓吾评本以及一切明刊本为俗本,实际上他和略后的编刊者却是在以嘉靖本为代表的明刊本即俗本的基础上,偶尔大段地修改,经常却是点点滴滴地加以润色、整理、提高、改进,逐渐将浅近文言部分地改得更为浅近,或改写为白话,使它成为公认的定本。如果不追溯得更远,从《三国志平话》到伟大作品《三国演义》的成书过程大体说来就是如此。号称明代四大奇书的其他三部:《水浒》、《金瓶梅》、《西游记》无一不经过这样的演变过程,这是中国小说史的最基本的事实。《三国演义》起源最早,成书却最迟,它在四大奇书以及全部古代小说中经历了最为漫长的演变。本文开头即指出,《三国演义》为我国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长篇小说的演变和发展提供了最悠久、最典型、最完整的范例,可以说这就是本文的主旨。
1991-1993年8月
附记
一、最近读到张志合《黄正甫刊本栀三国志传枛乃今见栀三国演义枛最早刻本考——兼说嘉靖本非最早刻本亦非罗贯中原作》,见《北京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94年第二期。此文批驳《三国志通俗演义》庸愚子蒋大器序所云小说纪事“自汉灵帝中平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张氏论文指出“实际上该书叙事是起自汉灵帝建宁元年,终于晋太康元年”。首尾总计113年。张文说:“依蒋大器的说法,该书的叙事首尾只有97年(汉灵帝中平元年为公元184年),以此来看,蒋序的价值何在呢?”按:黄正甫本、联辉堂郑本、汤宾尹校正本都在卷首标明起于汉灵帝戊申岁,止于晋世宗庚子岁(168-280),首尾凡113年。但《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没有这样标明,它同蒋大器序的说法不矛盾。如果不是刻板地考虑问题的话,始于汉灵帝戊申岁即建宁元年(168)同始于汉灵帝中平元年(184)也可以并不矛盾。前一说以小说第一节《祭天地桃园结义》开头“后汉桓帝崩,灵帝即位。时年十二岁”为依据,后一说则以同一节所记中平元年黄巾起义作为小说记事的开端,两者虽然相差16年,其间叙事不到一千字。
张文以此贬低蒋大器序,或进而贬低《三国志通俗演义》,根据不足。
二、上述张氏论文指出“周静轩的诗,在黄正甫刊本中共引用了63首,到了后来的嘉靖本中,‘周静轩’之名即被全部剔除。他的诗的确是被‘刊落’了,但并不是全部,尚有八首被保留了下来,这八首诗全被作为佚名诗而代之以‘史官有诗曰’或‘诗曰’字样”。张文企图以此证明插有周静轩诗的黄正甫刊本早于《三国志通俗演义》嘉靖本。这八首诗的首句以及各自所在的小说章节见该文注三。按:联辉堂郑本、汤宾尹校正本也引用周静轩诗,但这八首诗却没有标明它们的作者是周静轩,其中也有整首诗被删去的,当然不会有署名。张文断定这八首诗被嘉靖本沿用,而删去作者周静轩的姓名,为什么不是相反,即这八首原是佚名或无名氏作品被黄正甫刊本加上周静轩的署名?张文未加论证,近于武断。
三、《新刻汤学士校正古本按鉴演义全像通俗三国志传》是十分接近郑本的同一类型版本。除该书卷九《子龙翼德各得郡(城郡)》没有如同郑本那样落去“对赵范曰刘备”六字外,本文所论述的郑本和嘉靖本的异点,它都同郑本一致。
(后记)
本文原刊台湾《中国书目季刊》1984年第一期,台北学生书局。它指出《三国演义》卷首《临江仙》词是毛本所加。近读张璋《三国演义的开场词为何人所作》(1995年1月27日《光明日报》),它指出“清康熙年间所刻毛宗岗、杭永年评定之《四大奇书第一种——古本三国志》才有这首词”。
原是杨慎(1488-1559)《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的开场词。兹补充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