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文引录陆本《两贤相觏》牛氏和赵五娘初次见面时的对话后说:“明人把这段精彩的对话改得面目全非。汲本中,牛氏问五娘从哪里来,五娘故意答非所问:‘贫道远方人士’,又以抄化哄骗牛氏。牛氏得知五娘在嫁出家,不肯收留,五娘又改口说是来寻丈夫的。牛氏问姓名,五娘偏不直说,而把蔡伯喈三字拆成‘祭白皆’。牛氏当然不知道‘祭白皆’是何人,就回答说府中没有这人。而五娘却哭叫道这就使人觉得简直是在耍无赖,破坏了赵五娘的美好形象。”两个本子中这一段对话的确不太一样。
事情是不是真的如同黄文所分析的呢?
陈本把第三十五出题为《两贤相觏》,这就指出至少在此时此刻赵、牛关系带有对立性质,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一场暗斗。双方都在揣摩对方是何许人。赵五娘在夺去她丈夫的牛氏面前保持警觉,一直在机智地试探对方,迷惑对方,以保护自己。如果她这样做,竟然被看作是“耍无赖”,我想“破坏了赵五娘的美好形象”只能归咎于这样的评论,而同陈本无涉。
在陈本中,在牛小姐诘问下,赵五娘有意将自己丈夫的姓名改成半真半假的祭白皆,以假乱真,真假相参,而陆本则让赵五娘在牛氏面前表白她到此是为了寻找丈夫,丈夫的姓名是蔡伯喈。令人不解的是牛氏听了蔡伯喈姓名全然无动于衷。如果一定要在两本之中辨真伪,分高下,只要不是偏见太深,我想不难从中得出同黄文相反的结论。
黄文所指两个版本的许多差异,上文指出它们之中有一些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是由于评论者过于主观,以致视而不见不利于他的观点的一些具体描写,另外一些差异则是确实存在的,应当略加评述。
例如它引录陆本《书馆相逢》出牛氏说:“说(设)着圈套,被我爹相招,逼为东床婿,怎行孝道”,“汲本后二语改作‘(相公)你说也不早,况音讯杳’。这样,(悲剧的产生)就变成是伯喈没有及早说明家中情况的缘故了。”按,评论者在逐字逐句作对照时,竟然无视早在第十三出《官媒议婚》,剧本已让蔡伯喈在媒婆前说明:“闲聒,闲藤野蔓休缠也,俺自有正兔丝,亲瓜葛。是谁人无端调引,漫劳饶舌。”(高阳台)下场时他就宣称要上来辞官辞婚,何以评论者竟然不加考虑。
另外,《义仓赈济》出,明本有“你说起这话,都是孝心”;《祝发买葬》出又有“这是孝妇的头发”等等,评论者在“孝心”“孝妇”之下都加着重号,仿佛这是“元本”和“面目全非”的“明改本”的分水岭。评论者没有想到这几个孤立的字眼并不足以改变《琵琶记》所有版本中大量具体描写的赵五娘的“孝心”。整本戏就叫“有贞有烈赵贞女,全忠全孝蔡伯喈”。当然赵五娘的形象并不是孝妇一词所能概括,她的身上也反映了中国古代劳动妇女所具有的崇高品德,但它和封建伦理道德不可分解地纠缠在一起,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黄文实同志的论文向人提供有益的教训,那就是无视作品不同版本的实际,将应该是实事求是的比较仅仅看作是主观的先入之见的印证,它将得到怎样脱离作品实际的结论。
三、《荆钗记》《拜月亭》和《杀狗记》
除《琵琶记》外,南戏的四大名作,《白兔记》已见上述,另三种的版本情况分别讨论如下。
《六十种曲》本《荆钗记》四十八出中有五十九支曲子同《九宫正始》所引古本例曲在不同程度上彼此可以认同,分三种情况:
甲、第二(玉芙蓉)、六(风入松)(黄莺儿)、七(豹子令)、八(似娘儿)、九(青哥儿)及(梁州序)三支)、十二(花心动)、十三(出队子)、十五(黄龙衮)、十九(八声甘州歌)二支)、二十(一封书)、二十一(刘泼帽)、二十二(惜花赚)一作(不是路),二支)、二十三(普贤歌)、二十六(梧叶儿)、二十八(山坡羊)、二十九(忆虎序)、四十六(锦缠道)二支)等出,二十四支曲子只有个别文字出入;乙、第三(腊梅花)、六(绕地游)(簇御林)、七(秋夜月)、八(奈子花)(驻马听)、十一(忆多娇)(斗黑輶)、十二(锦衣香)(江(浆)水令)、十五(疏影)、二十一(朱奴儿)、二十二(女临江)一作(临江仙)、(二犯傍妆台)一作(傍妆台)、(掉(皂)角儿)、三十一(刮鼓令)、三十三(临江梅(仙)、(朝元令(歌)四支,其中第二支差异较大,应归在后面丙类)、三十四(渔家雁)一作(渔家傲)等出,二十二支曲子大体相同,而有一二句差异;丙、第九(一江风)、十(四换头)四支)、十二(惜奴娇)二支)、二十一(双劝酒)、二十六(唐多令)、三十二(榴花泣)一作(石榴花)、(渔家灯(傲)二支)、四十三(三段子)等出,十三支曲子差异较大,而两者或内容相似,或用同一韵,可见来源相同而在流传中出现变异。
为了说明情况,乙丙两类各举第三十三出的异文为例。
乙类(九宫正始)本(临江梅):“客梦悠悠鸡唤醒,窗前尚在(有)残灯。
欲啼又恐拂亲情,不敢高声,且自吞声。”前两句王十朋母亲唱,后三句王十朋唱。
《六十种曲》本(临江仙)后三句作:“揽衣披枕自评论,今日飘零,何日安宁。”
剧中王十朋得悉妻子投江之后,同母亲前往潮阳赴任。(九宫正始)比另一本更符合王十朋的心境。《六十种曲》本没有什么不合,却比较一般化。“揽衣披枕”当作“披衣揽枕”,可能是刊误。
丙类(九宫正始)本(朝元令)第二支:“过得危巅绝顶,野花开又馨,溪涧水泠泠,丛林掩映,哀猿谁忍听。若不是卑人薄命,媳妇犹生,我和他双双御舆无限情。且自趱行,休将往事萦。(合)漫劳追省,终有日再图家庆,再图家庆。”
《六十种曲》本(朝元歌):“几处幽林曲径,松杉列翠屏。回首乱云凝,禅关掩映,听远钟三四声。钦奉纶音命,游宦宿邮亭。远离京城,盼阳关把往事空思省。水程共山程,长亭复短亭。(合)(文同,不录)”(九宫正始)第一句“危巅绝顶”同后一曲首句重复;“休将往事萦”同下句“漫劳追省”也只是一个意思。曲中提到妻子新丧,后面接的“终有日再图家庆”之类句子,未免感情淡薄。《六十种曲》本只用“往事”二字将丧妻一节带过,就免除了《九宫正始》那些句子的副作用。
以上引文,各有优劣。优劣互见的情况还可以举出更多。看来《荆钗记》并未经过如同《琵琶记》改编者高明那样的高明之手为之加工而最后定稿,仍是不同版本同时流传,互相竞争而又互相作用,因此在《荆钗记》的《六十种曲》本、《九宫正始》所引用的原本以及《屠赤水先生批评本》之间,不存在谁是原本谁是改本的问题。
上述五十九支曲子分布在二十一出中,足以证明两种版本大同小异,而《六十种曲》本所缺,只见于(九宫正始),因之无可对照的五支曲子:(小措大)(长拍)描写王十朋乘船经过严子陵钓台,同情节发展无关,因此被省略;媒婆唱(迎仙客)以及第四十、四十一出之间,王十朋岳父唱的两支(武陵春)也以同样原因被删节。
下面讨论《拜月亭记》。
世德堂本《拜月亭记》四十三折,它同其他传本都不一样。其他传本如《六十种曲》本、李贽评本,题名作《幽闺记》,都是四十出。出数减少,文字反而增加。世德堂本的忠奸二臣陀满海牙和聂古的官名是左右丞相,别本则以陀满海牙为左丞,奸臣姓名则为聂贾列,无确定官称。从左丞相、左丞和聂贾(音古)列、聂古的差异看来,与其说是根据不同的文书记载,不如说是源于口口相传而引起讹误。这正是口头文学中常见的现象。
两种本子较大的不同在于世德堂本第三十九折《官媒送鞭》,蒋世隆和陀满兴福同样接受,他说:“既是朝廷宠加宣命,不敢有违,强从来意”,别本如《六十种曲》本则“断然不敢奉命”。《南音三籁》凌注说得好:“(世德堂本)其曲中应答情节,盖因递鞭时二人皆受,而团圆折,王反怒蒋之违盟受盟,故复有如许委宛末折生波,所谓至尾回头一掉也。”但别本蒋世隆拒婚也自有它的意义,这使得他们的爱情更加有别于才子佳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完全把它看作是封建节操未免苛求到不近情理。两种不同的处理,可说互有得失,并没有显然的优劣之分。
世德堂本第一折末上开场(满江红):“自古钱塘物华盛”;第四十三折(尾声)又说:“亭前拜月佳人恨,酝酿就全新戏文,书府翻腾燕都旧本。”别本都已删去这些曲句,可见它们迟于世德堂本。世德堂本无疑在杭州编成,但从上述情况应该引申出更重要的结论:《拜月亭》一名《幽闺记》,不是某一作家的个人创作。以前一般人认为南戏《拜月亭》系根据关汉卿的同名杂剧编成。两者不仅精彩的关目雷同,而且杂剧如第一折(油葫芦)“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故国”一曲以及第三折(倘秀才)“鋺待不你个小鬼头春心儿动也”都可以在南戏中找到对应的曲句,作出上述推论可说言之有据。但世德堂本明明说它是依据“书府”的“燕都旧本”改编而成。“书府”的作品不是杂剧,而是话本。这就是说北京的话本传到杭州,然后改编成南戏。它完全不提关汉卿的杂剧。由于南北两大剧种体制不同,话本和南戏的关系比南戏和杂剧的关系反而更加密切。可能关汉卿的杂剧影响话本,话本影响南戏,但也不能排除方向相反的连锁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