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对《六十种曲》本的那些指斥之词,如“语言上刻意追求高雅”,“不单单破坏了剧情,而且失去了元南戏原有的那种淳朴质直的本色”云云用在这里也许差不多,但即使如此,我们也不能一见文人改编痕迹就斥之为“窜改”,加以否定。引入关切的应是在文词典雅化的同时,在艺术上是否有所提高,或并无进展,甚或退化?前已说明这些变异,有的出自校者之手,有的则出自民间艺人的加工,两者融合已久,难以分辨,现在只能就富春堂本的“增补”作一整体考察,而不管它们的来历如何。
富春堂本多次为剧中人物更改名字,或调整他们在剧中的作用。李洪一夫妻改为李洪信、张丑奴。两兄弟本来有一人只提到一次,别无作用,索性把他删去。剧终李三娘说:“你外翁只是舅舅一人,今番杀了,灭了李氏宗枝,且饶他。”张丑奴的下场本以油布裹身焚烧而死,改成赶回娘家,触阶而亡。儿子咬脐则根据正史记载,改名承佑。因为已经改名,他和母亲在井边相会时,母亲说出乳名咬脐,儿子仍然不知道是说自己,这比父子名字全同而儿子仍然想不到她是生母,更加合理。又如《六十种曲》本第二十六出《讨贼》,刘知远从军发迹后,差人回李家庄取用宝刀红鬃马而不带家信,显得他对李三娘无情无义,因此这一情节在富春堂本中被删去。如上所举,设法弥补原作情节中的一些明显纰漏是改编本的努力之一。有的可能略为有所改进,但因缺乏生动描写,前后相比,相差不大。所有的民间文艺都在世代流传中逐渐得到提高。没有不断地加工和变异,就不会有民间文学遗产的瑰宝。若要抱住古本不放,请问它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择善而从,显然比唯古本是尊合理得多。
富春堂本“增补”的典型例子是将刘知远和李三娘重聚写成第三十八出《磨房相会》。据《副末开场》,成化本名为“李三娘麻地捧印,刘知远衣锦还乡”《白兔记》。据《录鬼簿》,元代刘唐卿的杂剧也名《李三娘麻地捧印》。麻地相会的情节显然比磨房相会早。但成化本这一出戏却和麻地无关,前面的总题目同后面的正文竟然不相呼应。《六十种曲》本第三十二出题名《私会》。刘知远说:“前日在瓜园分别,今日磨地相逢。”“磨地”显然是“麻地”的误夺。昆曲演出本沿用《六十种曲》本,这一出戏题为《麻地》可作证明。仅仅提到一次外,无论《六十种曲》本或昆曲传统演出本都没有关于麻地的对话或景物描写。可以想见,当成化本或《六十种曲》本的祖本成书时,麻地改磨房的变化已经不知不觉地在进行。很难说这是某一改编者的个人成就。这也是《白兔记》的两个系统的传本不是“基本上不发生联系”而是在先后承袭中发生变异的一个证明。这一改动有两个好处,一、李三娘母子相会在井边,如果夫妻重见又在井边,两场戏相隔不久未免重复而显得单调;二、磨房是李三娘一生悲苦遭遇的缩影,她夜夜推磨在这里,咬脐生子也在这里。不仅李三娘,广大中国农村妇女很多都有在尘粉弥漫的暗黑磨房中劳动的经历。《磨房相会》不愧为全剧的精华,它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和悲喜交加的戏剧性,然而收录在《秋夜月》中的那一出才成为民间戏曲中的杰作。我想不应该因为它不是“元传奇”中的固有情节而受歧视,它是《刘知远诸宫调》《五代史平话》以来民间以刘知远为题材的小说戏曲的最精彩的篇章。无论从文学和演出的角度看都是如此。
对后出的即使面目有异的富春堂本,要看出它同旧本有可以认同的一面;对较早的比较接近旧本的成化本,则要看到它对旧本也有异化的一面,这样才符合事实。成化本副末开场以麻地捧印作为标目,而在正文中根本不提到麻地,显然这是改编的结果;影印本第17页有一句话“成化年折例不好”,这是它不必要的增补。无迹可求的增补另外还有没有?谁也不能断言。剧终刘知远说:“明日就点精兵一十五万,我夫妻二人衣锦还乡。”无论是《六十种曲》本或富春堂本都说十五六万名是他统率的全部兵力,跟随到李家庄的是三千名。显然这是成化本的差错。以上各项表明成化本也不完全忠实于原本。说到底,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原本,因为南戏是民间戏剧,不是作家的个人创作。
二、《蔡伯喈》抄本
《南曲九宫正始》收录《琵琶记》曲文约一百八十支,《荆钗记》六十四支,《刘知远》五十七支,《拜月亭》一百十九支,《杀狗记》六十一支,以它们以及其他南戏佚曲同现存较早的版本作对照,基本上都相吻合,可见它提供的资料大体上真实可靠。此书真正价值并不在于所谓唐谱及元谱,而在于编者“前后共历二十四年,易稿九次”(钮氏自序)的搜辑之功。它所收录的元明南戏、传奇的例曲为业已失传的许多作品得以使人窥豹一斑,又为现存作品提供丰富的查证资料。它的重要性可以从钱南扬《宋元戏文辑佚》得到证明。
此谱完成于清代初年,在它之前,1549年常州蒋孝根据陈、白二氏《旧编南九宫目录》及《十三调南曲音节谱》编成《南九宫谱》,1606年沈璟的《南九宫十三调曲谱》出版,四十多年后又有沈自晋的《南词新谱》问世。
与《南曲九宫正始》的编者徐于室、钮少雅同时,冯梦龙也在编订《墨憨词谱》。《南曲九宫正始》既以长期认真的努力对前人的疏漏作出校订,力求后来居上,同时又假托虚构的唐谱、元谱的名义以扩大自己的声势。这就是当时的事实。《琵琶记》不是高明的个人创作,但他对民间戏文《蔡伯喈》已经作了脱胎换骨的再创作,从形式到内容,从文辞到结构,自始至终,都鲜明地带有他的个人烙印,这在现存戏文中是独一无二的。别的戏文也经民间艺人甚或文人的编写整理,如同上文所举谢天佑改编的富春堂本《白兔记》那种情况,但他们往往触动不大,原始质朴的民间风格依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保持不变。《寒山堂曲谱》卷首《杀狗劝夫记》下注云:“古本,淳安徐錍仲由着。今本已由吴中情奴、沈兴白、龙子犹三改矣。”无论“着”和“改”实际上都是上述那种不太深入的校订而已。
被尊奉为《元本琵琶记》的陆贻典抄本本身足以证明它不是“元本”。
此书标题虽为“新刊元本蔡伯喈琵琶记”,它却在上卷末如实地标明“苏州阊门中内街路书铺依旧本命工重刊印行”,请注意它只说是“旧本”,同商业广告式的标题“元本”云云有所区别;卷末“戊戌三月五日”陆贻典《旧题校本琵琶记后》又说:“按元本文三桥识云:嘉靖戊申七月四日重装,而郡本亦云嘉靖戊申岁刊。”可见陆贻典据以抄录的版本至多只是明嘉靖年间的重刻本。退一步说,即使初刻本是元本,那也已经经过一次重刻和一次抄写,是否完全保持原来面貌不得而知。钱南扬先生删去了原书中足以表明它不是元刊本的上引题识,将他整理的陆贻典抄本题为《元本琵琶记校注》,未免不够慎重。
钱氏独尊清代陆贻典抄本,《九宫正始》中的所谓元谱和巾箱本也被归在这一类,而将其他十多种明刻本一律指斥为“面目全非”的“明改本”。
以上见他的《元本琵琶记校注·前言》以及《戏文概论》的有关章节。现在试将陆本同他所指斥的“明改本”中的一种即陈继儒批评本作一简略的对照,结果归纳如下(下文所注第×出,以陈本为依据。第一至第七,二书相同;陆本缺陈本第八出,此后陈本第九出相当于陆本第八出,其余类推;陈本缺陆本第四十一出,最后第四十二出,两者相当)。
甲、见于陆本而不见于陈本的片段:
一、第二十出(薄幸)后的(玉井莲后):“忍饿担饥,未知何日是了。”
二、第二十六出最后(前腔)(驻马听):“满纸云烟,说尽离愁千万千。想那层楼十二,有个人人,倚着危阑。他望归期,数飞雁,阻关山,见书如见经年面。”
三、第四十一出(前腔)(玉雁儿),陆本作(玉雁子)“今来庐墓”一曲,最后(玉山供)四支。
四、陆本第四十一出全部。
乙、见于陈本而不见于陆本的片段:
五、第三出末、净、丑各唱(窣地锦裆)一支。
六、第五出(余文)一曲,下场诗四句。
七、第八出全部。
八、第十五出下场诗四句。
九、第十九出(余文)一曲。
十、第二十出下场诗四句中的前两句。
十一、第三十四出(赏秋月):“在途路,历尽多辛苦,把公婆魂魄来超度。焚香礼拜祈回护,愿相逢我丈夫。”
十二、第三十四出净唱(佛赚)一支。
十三、第四十一出(前腔)(玉雁儿):“百拜公姑,望矜怜恕责我夫。
你孩儿赘居牛府,日夜要归难离步。(白):你这新媳妇呵,(唱)坚心雅意劝亲父,同归故里守孝服。今日双双来庐墓。”
丙、陈、陆二本出入较大的异文。
十四、陈本第四出第四支(宜春令)净唱:“娘年老,八十余。眼儿昏,又聋着两耳。又没个七男八婿,只有一个孩儿,要他供甘旨。方才得六十日夫妻,老贼,强逼他争名夺利。天那,细思之,怎不教老娘怄气。”
陆本《吴小四》:“眼又昏,耳又聋。家私空又空。只有孩儿肚内聪,他若做得官时运通,我两人不怕穷。”
十五、第十二出(醉太平)。
陈本:“我做聪俊的媒婆,两脚疾走如梭。生得不矮又不矬。人人都来请我。我只要金多银多,绫罗缎匹多,方肯做。又且张家李家夸谈我。”
陆本:“张家李家,都来唤我。我每须胜别媒婆,有动使惹多。”
十六、第十六出(神仗儿)。
陈本:“扬尘舞蹈,扬尘舞蹈。遥瞻天表,见龙鳞日耀,咫尺重瞳高照。
遥拜着赭黄袍,遥拜着赭黄袍。”
陆本:首句不重叠。结末重句前有三句:“何文字,只须在此,一一分剖。”
十七、第三十五出(啄木鹂(儿)曲文。
陈本:“听言语,教我凄怆多,料想他每也非是假。他那里既有妻房,取将来怕不相和。但得他似你能挜靶,我情愿让他居他下。只愁他程途上苦辛,教人望得眼巴巴。”
陆本第三句作“料想他也应非是埋妒”。个别字出入不校。
十八、第三十六出(醉扶归)第二支首二句:
陈本:“总使我词源倒流三峡水,只怕你胸中别是一帆风。”
陆本:“彩笔墨润鸾封重,只为玉箫声断玉楼空。”
十九、第三十九出(催拍)第三、四支,陈本、陆本顺序相反。
除以上三类外,还有另外四类:
甲、曲牌改名,为数不少,如:
三(指第三出,下同)(雁儿落)/(雁儿舞);(祝英台序)/(祝英台);五、(园花好)/(园林好);七、(八声甘州歌)/(甘州歌);(馀文)/(情未断煞);十一、(忆秦娥先)(忆秦娥后)/(忆秦娥)(前腔);(金索挂梧桐)/(金络索);十六、(滴漏子)/(滴溜子);(入破第一)/(入破);(中衮第五)/(中衮第四);(煞尾)/(煞);十七、(吴小四)/(吴织机);(捣练子)/(胡捣练);二十一、(孝顺歌)/(孝顺儿);二十二、(梁州序)/(梁州新郎);(馀文)/(尚按节拍煞);二十三、(青歌儿)/(九宫正始)作(望歌儿),陆本作(哥儿);二十四、(雁鱼锦)四支连用/(雁鱼锦)(二犯渔家傲)(雁鱼序)(渔家喜雁灯)(锦缠雁)(后二曲由陈本第四支一分为二);二十七、(五更转(传)/(香五更);二十八、(馀文)/(尚轻圆煞);二十九、(胡捣(頲)练)/(捣练子);三十一、(狮子序)/(三犯狮子序);三十四、(江儿水)/(古江儿水);三十五、(啄木鹂)/(啄木儿);三十七、(入赚)/陆本作(赚),(九宫正始)作(竹马儿赚);(小桃红)/(山桃红);(馀文)/陆本作(尾声);(九宫正始)作(有余情煞);三十八、(风入松)第三至第五支/(犯衮)(风入松)(犯朝)(风入松);三十九、(女冠子)/(古女冠子);四十一、(玉雁儿)/陆本(玉雁枝),(九宫正始)作(雁过枝);四十二、(未团圆)/(永团圆)。
说明:上文左上角有为记的曲牌名,表明陈本和陆本或钱南扬校本一致,而同(九宫正始)的曲牌不同。以上曲牌名,有的是一曲二名,本来不必更改。
乙、陈本相连二或三曲,陆本合成一曲:
一、第十出《五供养》两支合成一支;二、第十四出第四支(双鋋錝)首二句和下曲(意不尽)合成一曲,仍各为(双鋋錝),原曲“细思之”以下数句删去;三、第十六出(三段子)两支合成一支;四、第二十出《锣鼓令》五支,前三支、后二支各合成一支。
丙、陆本将陈本一曲分成二曲:
一、第五出(谒金门)(鹧鸪天);二、第十三出(高阳台);三、第十六出(点绛唇);四、第二十五出(金珑璁);五、第三十七出(太师引)(入赚);第四十二出(未(永)团圆)分出(喜无穷煞)等。
丁、以下各曲的(前腔)都未注明(换头):一、第二出(锦堂月);第七出(八声甘州歌);第十四出(双鋋錝);第十七出(琐南枝)等。
以上丙、丁二项左上方有为记的曲牌,陈本、陆本相同,都不曾一分为二或注明(换头),它们和(九宫正始)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