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懋循的《元曲选序》有“校订”、“笔削”的说法,《寄谢在杭书》又说:“戏取诸杂剧为删抹芜繁,其不合作者,即以己意改之,自谓颇得元人三昧。”元刊本《古今杂剧》三十种,在1924年由日本传回中国。王国维该书叙录说:“元剧之真面目,独赖是以见。”然而,他不像孙楷第《也是园古今杂剧考》那样走得远。后者指责臧氏“师心自用,改订太多”,“懋循重订本,校以原刊本,其所存原文不过十之五六或十之四五”。
孙氏对少量作品就各本作了对照,而得出全面的结论。调查事实而只考察它的一小部分,对这一小部分又只考察它的一个侧面。这是说只校勘几本杂剧,这几本杂剧又只作曲文字面上的对照,不管科白,不考虑关目情节,凭印象,而不作认真的校记,就作出全面的结论。这样做,有时可能比一点不作调查更坏。一点不作调查、完全从主观臆测出发,一个学者就不可能那么自信,别人也不会相信他。
版本越古越好的观点,即元刊本一定比明刻本更接近元代杂剧的看法,也容易使人上当。
再其次,臧懋循自己招认作过校改,更加引起人们怀疑,诱使人们对他作出不利的评价。其实,古人关于自己的说法并不一律都可以信赖。
他们信手写来,并不想到后代有人会从中引申出某种结论。比如说,臧懋循从刘承禧家借到元代杂剧的本数,他自己就有三种说法:二百种,二百五十种,三百余种。
写作本文的用意在于对《元曲选》作出比较合乎事实的评价。在着手以前,并无成竹或成见在胸,而以它和各种元明刻本对照之后录下异文,然后一一排比、整理,最后得出和孙氏相反的结论。在一定程度上,也对其他几种元明刻本作出扼要的评价。
为了方便读者,本文后附《金元杂剧现存版本一览表》,虽然几经审校,误差未必能免。剧名近似而实际不同,名异而实同,情况复杂,又极为琐细,远不如看起来那么容易。傅惜华氏《元代杂剧全目》号称精审,而失载《庞居士误放来生债》;又如脉望馆《杂剧选》本《梅香》,孙氏误以为《古名家》本,又脉望馆《古名家》本《吕洞宾花月神仙会》,孙氏误以为抄本;《古本戏曲丛刊》第四集将明代独折杂剧《度柳翠》错以为元代杂剧《度柳翠》,此集目录将脉望馆《古名家》本《鸳鸯被》误以为抄本,因而将也是园藏《古名家杂剧》残本总数由五十五种误成五十四种。本文此种情况,或也难免,欢迎指正。
此外本文还以拙作臧氏年谱为依据,编了一份臧氏年表。为了搜辑臧氏有关文物,作者曾访问过很多当地人氏,而未能如愿。文献记载臧氏是大族,何以连一个后裔也难以找到?原来他们聚族而居,只限于靠近宜兴的太湖之滨的几个村庄,少数人则散居在这一带附近。臧懋循是他的宗族由无锡迁居长兴的第十五代,后来几经周折,终于访问到第二十六代臧云龙先生,承他设法借到臧氏宗谱。在乡村旅馆的楼上,装上大灯泡,中间不巧一度停电,又在摇曳的油灯下,以差不多一个通宵抄下了这些难得的资料。
第二天步行访问顾渚山,又承云龙先生引导。臧懋循曾在寿圣寺承尘中发现弹词《侠游录》,现在只剩下破败的山门。门前近千年的一对银杏相距百米而岿然并立,可以想见原来的规模。附近大片荒地是当年臧懋循笔下所记的绿树浓阴所在。听说当地有势力者还在觊觎这一对古树。山不甚高,水则甚洌,曾得到唐代陆羽的品题。宜兴的阳羡茶得名很早,顾渚的紫笋茶则是明朝贡品。原来两地毗连,并不偶然。山上茂林修竹,满眼苍翠。微风过处,有如远处太湖上的粼粼细浪。顾渚山人的身影仿佛随时都会出现在眼前。
臧氏宗谱编刻之精,在我所见的同类书中首屈一指。明万历四年丙子(1576)初修,民国23年甲戌(1934)重订。我见到的是第三十四部讲字号。在现代焚书浩劫中它已落入“虎”口,多亏臧云龙先生的无畏和机智得以幸免于难。他的爱护文物和遗产的精神令人敬佩,本书写成得力于他的协助,谨此致谢。
1981年元宵
【附录一】
《太和正音谱》所选乔孟符《金钱记》
第一折片段 无科介
(仙吕·点绛唇)书剑生涯,几年窗下,学班马。吾岂匏瓜,(待)一举登科甲。
(混江龙)(博得个)名扬天下,宴琼林饮御酒插宫花。(恰便似)珷玞石待价,(怎肯似)斗筲器矜夸。(如今这)洞庭湖撑翻了范蠡船,东陵门锄荒了邵平瓜,楚屈原假惺惺醉倒步兵厨,晋谢安黑喽喽睡在葫芦架,(没福消)轩车驷马,大纛高牙。
(油葫芦)翠拥红遮锦绣榻,六宫人忙并煞。(谁不知)开元宫里好奢华。(比及)翠盘香冷霓裳罢,又早红牙声歇梧桐下。(投至到)华清宫初出池,(比及)花萼楼扶上马,錩风流天宝君王驾,(簇捧着个)娇滴滴海棠花。
(天下乐)凤舞龙飞出翠华。喧哗,景物佳。蔼春风禁城百万家。
觑神仙下碧霄,听萧韶隔彩霞。(人道是)蓬莱仙子是假。
(那吒令)香车载楚娃,(圪剌)雕轮碾落花。王孙乘骏马,(疏剌)金鞭拂柳花。游人问酒家,(窝那)青旗插杏花。(宽绰绰)翠亭边蹴鞠场,(笑呷呷)粉墙内秋千架,(香馥馥)麝兰丛罗绮交杂。
说明:兀那、窝那之类无实质性区别的不校。
校:
《元曲选》:
一、(点绛唇)“书剑”前有“则我这”三字;“待一”前有“指望”二字。
《正音谱》可能因它们是衬字,没有全部录上。衬字加上括弧,以示区别。
此类,后曲不再校。也不把它们看作是《元曲选》和别的明刻本对曲文的窜改。
二、(混江龙)第四句缺“怎肯似”三字,第五句“如今这”作“现如今”;第八句“睡”作“盹睡”。
三、(油葫芦)“红遮”下有“似”字;第四句“比及”作“眼见的”;第六句“到”作“得”,第七句缺“比及”二字,末句“捧”作“拥”。
四、(天下乐)第一句“龙”作“鸾”,第四句“蔼”作“荡”;第五句“觑”作“似”;末句“人道是”作“人都道”。
五、《那吒令》第二句“圪剌”作“圪剌剌”;第四句“疏刺”作“扑腾腾”,“拂”作“袅”;第五句“问”作“指”;第六句“窝那”作“虚飘飘”,“插杏”作“飏落”;第八句“内”作“外”;末句“丛”作“薰”,“杂”作“加”。
《古名家杂剧》、《古杂剧》:
一、(混江龙)第九句“没福消”作“怎消的”,第九句“牙”误作“衙”。余同《元曲选》。
二、(油葫芦)第四句“比及”下增“那”字,末句“捧”作“拥”。
三、(天下乐)第四句“蔼”作“荡”,第五句“觑”作“似”,末句“人道是”作“道是那”。
四、(那吒令)全曲缺六十四字。
《元曲选》与二古对照
《古名家杂剧》、《古杂剧》本段无异文一、(点绛唇)末句“指”:“止”(前为《元曲选》,后为二古)。
二、(混江龙)第九句“没福消”:“怎消的”;“牙”:“衙”。
三、(天下乐)第一句“不甫能”:“可又早”;末句“人都道”:“道是那”。
四、(那吒令)《元曲选》七十字,二古全缺。
小结
《太和正音谱》原书有洪武戊寅印。戊寅为公元1398年,元亡后三十年。以年代论,除《元刊古今杂剧三十种》外,以它所收录的元代杂剧(唱段)为最早。《太和正音谱》下距《元曲选》的编刊有二百多年之久。从上录《太和正音谱》选段看,《元曲选》同它相差三十二字,《古名家杂剧》、《古杂剧》同它相差七十七字。《元曲选》同《古杂剧》、《古名家杂剧》相差七十九字。因为只是孤证,不能由此得出结论,以为《元曲论》最接近元代杂剧真面目,但至少可以看出《元曲选》并不比其他明刻本更不可信。
【附录二】
臧懋循年表
明世宗嘉靖二十九年
(1550)
1岁
旧历2月10日(公历2月26日)生于浙江长兴县水口村。
嘉靖三十二年
(1553)4岁
父继芳考中进士。
嘉靖三十三年
(1554)
5岁父继芳任工部主事,携家北上。
嘉靖三十六年
(1557)
8岁
与吴维岳侄女订婚。吴氏为“广五子”之一,属王世贞、李攀龙“后七子”文学流派。
嘉靖四十年
(1561)
12岁
父继芳任松江知府。
嘉靖四十二年
(1563)
14岁
祖母吴氏、嫡母吴氏先后去世。
嘉靖四十四年
(1565)
16岁娶妻吴氏(1547-1594)。
穆宗隆庆二年
(1568)
19岁
父继芳(1516-1568)去年起补郧阳知府,今年2月升河南按察司副使,调任途中去世。懋循奔丧到均县。
隆庆五年
(1571)
22岁补邑庠生。
神宗万历元年
(1573)
24岁
乡试中式。
万历二年
(1574)
25岁春试不第。
万历五年
(1577)
28岁春试不第。
万历八年
(1580)31岁以第三甲第88名赐同进士出身。观政大理寺。
万历九年
(1581)32岁任荆州府学教授。
万历十年
(1582)33岁
分校应天(南京)乡试。改官夷陵(今湖北省宜昌市)知县。
万历十一年
(1583)
34岁调任南京国子监博士。
万历十三年
(1585)
36岁被劾罢官,归长兴。生母丁氏去世。
万历十六年
(1588)
39岁营新居成。
万历二十二年
(1594)
45岁妻吴氏去世。
万历二十三年
(1595)46岁续娶程氏。
万历二十四年
(1596)47岁游黄山白岳。或此年移家南京。
万历二十七年
(1599)50岁赋诗《己亥书事》,为矿税作。
万历二十九年
(1601)52岁与诗友曹学佺、陈邦瞻、吴梦旸等为金陵社集。
万历三十年
(1602)53岁挈家自南京归长兴。
万历三十四年
(1606)
57岁
寓南京僧舍为所编《唐诗所》作序。所编《古诗所》此时已出版。
万历三十八年
(1610)
61岁《唐诗所》中晚唐诗选稿失窃。
万历四十年
(1612)
63岁
在长兴寿圣寺得元末杨维桢作弹词《侠游录》残本。
冬,携幼孙赴河南入赘汝宁知府闵宗德为子婿。
万历四十一年
(1613)
64岁
春,东归,取道麻城,从刘承禧家借得内府本元代杂剧两三百种。
万历四十三年
(1615)66岁编《元曲选》,先刊前集五十种。
万历四十四年
(1616)
67岁编《元曲选》后集成,全书共收杂剧一百种。
万历四十六年
(1618)
69岁改编汤显祖《玉茗堂四梦》成。
万历四十八年
(1620)71岁二月二十一日(公历3月24日)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