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时代先后而论,乔孟符《两世姻缘》第四折金殿相认的情节可说是马致远《青衫泪》第四折的因袭,但是《两世姻缘》无论就一折或全剧而论都超过前者。很可能这是长期流传中彼此渗透的一个例子。王子一《误入桃源》肯定迟于郑廷玉《忍字记》,但由于《误入桃源》同它结尾的紧密联系,很难说它们第四折结尾的构思起源于《忍字记》,而不是彼此影响。白朴《梧桐雨》和马致远的《汉宫秋》,第四折各以夜雨和孤雁起兴,触景生情,淋漓尽致地表达了主角,在一定程度上也是作者本人对个人身世和国家命运的感叹,成为千古绝唱。很难把两者形异而神似的现象,看作雷同和因袭,而不是它们在漫长流传过程中自然交融的产物。
有一点必要的补充:雷同和因袭不限于杂剧之间,杂剧和别的世代累积型的集体创作之间也存在着这种关系。《西厢记》杂剧立足于同名诸宫调的杰出成就之上,这是尽人皆知的事实。杨显之的《潇湘雨》第四折同南戏《拜月亭》的驿亭相会出雷同,关汉卿同后者同名的杂剧没有这一关目。关汉卿《五侯宴》母子相会则来自南戏《白兔记》。
至于文字的蹈袭,如关汉卿《绯衣梦》第一折《点绛唇》之于白朴《梧桐雨》第二折《粉蝶儿》,史九敬先《庄周梦》楔子《赏花时》之于《梧桐雨》第三折《驻马听》,那只能说积习难返,或作者一时兴之所至,说作抄袭,并不冤屈。
金元杂剧作为世代累积型集体创作,它同个人创作的另一根本区别是它的题材大都来自历史故事或传说,很少由剧作家自己构思。他们习惯于以现成的故事或传说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这一点很像莎士比亚。
莎士比亚的三十多种剧作,只有《暴风雨》没有查出它的来源。在当时具体条件下,剧作家缺乏创作自由,可能是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是取决于习惯成自然的金元杂剧创作方式。在剧作家着手编剧之前,不少传统剧目在面前供他们随意选择。甚至我国现代的传统戏曲剧团中仍然保留着这样的创作方式。1949年以后,成百的传统剧目被发掘整理出来。除了他们的同事,很少有人注意到它们的改编者。《梁山伯祝英台》和《柳荫记》,《西厢记》和《红娘》,《李慧娘》和《红梅阁》由不同的剧团同时演出。
后来就逐渐减少了,质量也不如开始时。正如同后出的《拍案惊奇》就总体而论不如早出的《三言》一样。《宋元戏曲考》认为第一期作家和作品多而且好,后来在质和量方面都是江河日下。传统剧目尽管浩如烟海,毕竟是有限的,而改编者总是先选择最好的那一些着手,剩下来的自然是被挑剩的一些。
创作杂剧的书会才人多半是失意文人,他们具有较高的文史修养。
在杂剧曲文中,来自文史典籍和书面资料的东西比南戏多。杂剧在民间艺人参与的流传过程中一再被改编,有时不免会走样或以讹传讹,以致很难同史料对上号,但不会从根本上改变杂剧的这一特性。
举一个具体的例子。
金元杂剧中以公弼作为知府或府尹的名或字的有八本之多。姓郑的是《争报恩》的济州知府和《曲江池》的洛阳府尹;姓李的有《救风尘》的郑州太守和《酷寒亭》的郑州府尹;《金钱记》的长安府尹王辅字公弼,《红梨花》的洛阳太守姓刘,《竹坞听琴》的郑州府尹姓梁,另有《倩女离魂》女主角的亡父姓张,按照剧情看来,他也很可能是知府。除《金钱记》和《倩女离魂》外,他们任职之地都不出开封、郑州和洛阳,都在今河南省境内。据《宋史》卷三一一,北宋名臣吕夷简的儿子公弼曾任龙图阁直学士、开封知府(代理)和郑州知府。在上述八本杂剧中,以《救风尘》和《酷寒亭》为最早,它们也最接近史实,吕公弼应是两者所提到的郑州府尹的原名,因音近而误为姓李。金元杂剧同宋代及开封的特殊关系也由此得到新的佐证。
金元之际的时代影响在以西汉、三国、杨家将和岳飞为题材的杂剧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汉强匈奴弱的西汉现实,通过晚唐和宋末诗人的吟咏,逐渐变成了汉弱匈奴强的形势,于是产生了《汉宫秋》杂剧。魏蜀吴三国鼎立被赋予辽金宋对峙的现实内容,于是在三国戏和《三国志演义》中出现了尊刘贬曹倾向。《昊天塔》和《东窗事犯》的凄楚情调无异宋遗民的长歌当哭。这些历史题材的言外之意容易为人所接受。另外一些杂剧,由于现实性在悠长的岁月中受到侵蚀而淡化,或由于辗转流传而逐渐失真,现在已经很难识别了。
以唐诗宋词元曲明传奇依次代兴的说法,既说清文学史上的一些基本事实,也容易给人以误导。王世贞《艺苑卮言》中的《曲藻》说:“词不快北耳,而后有北曲,北曲不谐南耳,而后有南曲。”这就错得离谱了。北曲采用七声音阶,以五个全音和两个半音组成;南曲采用五声音阶,由五个全音组成。七声音阶和五声音阶在世界上,在中国南北各地同时并存,并没有迟早之分。
杂剧比南戏受到官方和文人的重视以至扶植要早得多,杂剧成为中国剧坛的主宰比南戏早得多,这是不争的史实,但就两者原本在民间流传的情况看来,没有任何资料足以分清孰早孰迟。
南戏就是戏文,除上面所说的时代迟早外,还有一个误会,那就是把南戏和温州不可分割地联在一起,称之为温州杂剧。
南戏广泛地流传于我国南方各省,并不局限于温州一隅。我们承认温州人士曾对南戏的发展作出重大贡献,但不要排斥其他各省广大地区同南戏的联系。
南戏和温州的关系最早见于明代中叶的三条记载,即叶子奇《草木子》卷四、祝允明《猥谈》、徐渭《南词叙录》。
旁证材料有:
一、周密《癸辛杂志别集》卷上《祖杰》:“乃撰为戏文,以广其事。”事件发生在温州。
二、《张协状元》开场《满庭芳》说:“占断东瓯盛事。”第二出《烛影摇红》说:“九山书会,近目翻腾。”九山在温州,可见《张协状元》在温州编成。
三、《琵琶记》作者高明是温州瑞安人。
四、成化本《白兔记》开场说:“亏了永嘉书会才人在此灯窗之下,磨得墨浓,斩(蘸)得笔饱,编成此一本上等孝义故事。”
南戏和杭州的关系至少同温州同样重要:
一、元刘一清《钱唐遗事》卷六《戏文诲淫》云:“至戊辰、己巳(1268-1269)间,《王焕》戏文盛行都下(杭州),始自太学有黄可道者为之。一仓官诸妾见之,至于群奔。”据此,戏文源出杭州。《王焕》有这么大的感染力,不会是它的最早作品。
二、世德堂本《拜月亭》开场《满江红》:“自古钱塘物华盛。”第四十三折《尾声》说:“亭前拜月佳人恨,酝酿就全新戏文,书府翻腾旧本。”戏文当在杭州编成。
三、《永乐大典》本《小孙屠》由古杭书会编。
四、《永乐大典》本《宦门子弟错立身》的编者是古杭才人。
五、天一阁本《录鬼簿》云:“萧德祥名天瑞,杭州人又有南戏文。”
贾仲明词曰:“武林书会展雄才戏文南曲衠方脉,共传奇、乐府谐。”曹本在他的名下列有《小孙屠》、《杀狗劝夫》。按该书体例,以上作品当是杂剧。他的戏文作品不详。
六、天一阁本《录鬼簿》云:“沈和甫,钱塘人以南北词调和腔(曹本作:“以南北调合腔”),自和甫始。”南北合腔是南戏借以提高发展的艺术手段之一。
张炎词集《山中白云》卷五《满江红》小序:“赠韫玉,传奇惟吴中子弟为第一。”有的论者把小序标点为“赠《韫玉传奇》,惟吴中子弟为第一”,然后依据明代初年《文渊阁书目》卷一〇或叶盛《菉竹堂书目》卷四“东嘉韫玉传奇一册”坐实它是南宋时的温州南戏。这样做,有几点难以说通:一、诗词只能赠人,哪能赠一个作品?二、整首词描写一个色艺双绝的妙龄男旦,他就是韫玉,如果说是《韫玉传奇》,岂不是标题和内容不相一致?三、韫玉既是人名,那就同《东嘉韫玉传奇》没有关联。《东嘉韫玉传奇》倒是有可能误解《山中白云》的记载而出现。张炎生于南宋理宗淳佑八年(1248),蒙古攻破杭州时,他29岁。《满江红》云:“洗尽人间笙笛耳,赏音多在五侯家。”它和另一首词《蝶恋花·赠末色褚仲良写真》倒可以证明南宋已有戏文演出。“传奇惟吴中子弟为第一”,当时海盐腔已风行于吴中,包括京师临安在内。
同杭州有关的记载还包括它的附近地区:
一、明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三云:“张镃字功甫,循王(俊)之孙,豪侈而有清尚。尝来吾郡海盐,作园亭自恣。令歌儿衍曲,务为新声,所谓海盐腔也。”前文提到的张炎是张镃的曾孙。
二、元姚桐寿《乐郊私语》云:“州少年多善歌乐府,其传皆出于澉川杨氏。当康惠公梓存时,节侠风流,善音律,与武林阿里海牙之子云石交以故杨氏家僮千指,无有不善南北调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名于浙右云。”宋元以来,海盐腔兴起于离杭州不远的海盐州,它是已知南戏所用的最早唱腔。
三、《中原音韵》《正语作词起例》云:“(沈)约之韵,乃闽浙之音南宋都杭,吴兴与切邻,故其戏文如《乐昌分镜》等类,唱念呼吸,皆如约韵。”
以上三条是杭州外围地区同南戏的关系。现在让我们再来察看在广东潮州出土的三本南戏。第一本是《新编全相南北插科忠孝正字刘希必金钗记》,第二本是《新刻增补全像乡谈荔枝记》。正字即正音,它同乡谈正好相反,正字用的是中州音韵,而乡谈则是当地方言。第三本潮剧《荔镜记》,它的第二十出《驻云飞》、第二十二出《黄莺儿》、第二十四出《梁州序》、第二十八出《醉扶归》、第四十九出《四朝元》都注明“潮腔”。这就是说除了这五支曲牌用的是潮腔外,这本戏的绝大部分都采用各地一致通行的南戏唱腔即海盐腔。尽管我们会发现其中某些曲牌和原来的句格有所不同,但这种情况在民间戏曲中并不少见,并不妨碍它仍然属于海盐腔的范畴(现在潮剧则又可能受到弋阳腔的影响)。
以潮剧为例,人们对南戏起源温州说自然发生疑问:南戏如果起源于温州,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声腔?既然迄今为止,文献上没有发现提及温州所特有的声腔,而其他一些以偏僻城镇如以青阳、义乌命名的失传声腔却有不少记载。另一方面,温州艺人、作家所谱写的南戏,《琵琶记》的最初传说“死后是非谁管得”等两句诗见陆游《小舟游近村》,作于他的家乡绍兴,可见赵五娘故事在陆游时代(1125-1210)已经在杭州附近流行。没有任何资料足以证明这一传说起源于温州地区。温州人高则诚改编《琵琶记》也不在温州,而在离家相当远的宁波地区。它可用海盐腔或昆山腔演唱;久已失传、不再演唱的《张协状元》、成化本《白兔记》也同海盐腔没有明显不合,可见“温州南戏”并没有土生土长的腔调作为依托,可见文献所记的“温州南戏”或“永嘉杂剧”指的是温州艺人创作的南戏而不是声腔,不能作为南戏起源温州说的依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