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代,是最早有文字可考历史的开始。甲骨文,那些歪歪斜斜,奇形怪状的符号,是这一片文明最早的文字启蒙,也是最初的表达和记忆。它是难懂的,它又是那么美丽多姿。
青铜器,是这一片多情的土壤留给我们的奇迹。金木水火土,相生相克不已。当年它们新鲜铸造出炉,一定不会是今天出土的样子,而是美轮美奂,光彩照人,象征着尊严,演绎着高贵。千年的岁月剥蚀,千年的水浸土漫,虽早已锈迹斑驳,却掩不住那份天然的亮丽光鲜。
“浊泾清渭何当分”,泾水、渭水,本是这条大河的支流或者支流的支流。但就是这么一块地方,却在数年之后,把一枝独秀,风光一时也骄傲一时的商人取而代之。这一片文明的居民,我们叫他们周人。周代的崛起,据说是遇到了智者和高人。当初姜子牙渭水垂钓,却不设饵,河水洋洋,成就了一段历史的传奇。
孔子曾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至此,中国文明已见洋洋大观,令人惊叹不已。这是中华文明的“百家争鸣”,也是世界文明的“轴心时代”。
《诗经》,是生发于此际的一支源头活水;它是如此难懂,却又让我们如此熟悉。诗里,也蔓延着一条河流,鲜花烂漫,芳草萋萋;采薇的女子,正在彼岸向我们招手。这里是关于美的发生地,我们的情感由此而更加妩媚曼丽。
“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但孔子不是圣人。他为我们留下了文明的经典,但一部《论语》没能治天下。他只是独自一人,在文采斐然的盛世里,栖栖惶惶,知其不可而为之。也许,在不合时宜的时代,伟大的心灵都是孤独的;在乱哄哄的国度里,所有的追求,都不过是在寂寞地行走。
还有,那位周王朝藏书的管理员,在匆匆留下了洋洋洒洒五千言后,却一路西行,不再回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他的思想,正渐渐被现代的我们认可;他的预言,似乎也正在这样或那样的现实里兑现。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与这条大河源于同一片雪域高山的又一条大河,几乎与此同时,灌溉出了又一块沃野天府,孕育着另一片辉煌烂漫的文明。大河两岸,桃红柳绿,民风淳朴,水草肥美。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这是一片温暖湿润的土地;江南的细雨,催生了优美迷人的风景;江南的熏风,也吹开了一位天才诗人的浪漫梦想。北有《诗经》,南有《楚辞》,同样的文质彬彬,同样的美丽感人。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可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的世纪,求索之路是何其艰难。“举世皆浊我独清,举世皆醉我独醒”,报国之心又何其无奈。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汨罗江的一泓碧水,终于成就了一颗浪漫不屈的灵魂。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大浪淘沙,流走的一去不返,留存的都是不灭的记忆。
013 择水而居
1
“上善若水”。多少年之前,老子就看到了水的善,也看到了人性的恶。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一条大河边,孔子面对浩浩荡荡的河水,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其实,这样的千古一叹,不仅仅是孔子的,也一定是每个人的,因为,匆匆逝去,不再回来的,不仅是那些流水,还有那些一寸又一寸的光阴,以及随之而去的我们的生命。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这是惠施的狡猾和迷茫。
“子非我,安知吾不知鱼之乐?”这又是庄子的放诞和达性。
那些岁月,实在是一个难得的美好时代,似乎,我们所有的思考或者感悟,都是由此而来,直到今天,那里依然是我们的文化原点和精神家园。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那里仿佛永远流水潺潺,芳草萋萋,鲜花遍野,四季如春。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那样的遥望和期盼,那样缥缈的等待,那样心甘情愿的联想,仿佛遥远得不能再遥远,仿佛现实得不能再现实。
伊人在哪里?这样的疑惑和纠结,这样喜悦而迷人的风景,不仅他们有,我们也有。
这样的淳朴和优美,这样原始几近于天籁的声音,这样的辛苦和努力,我们依然没有忘记。
溱与洧,方涣涣兮。士与女,方秉蕳兮。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洧之外,洵訏且乐。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依然,这是《诗经》里的文字。风和日丽,春水迅流,河边的花,开得正好,一群青年男女相聚在溱、洧河间。
这时,一个女孩邀约一个男孩到一个地方去玩,男的说已经去过。
可是,他终究经不起女孩的邀请,又去了。
2
“杨柳青青江水平,闻郎江上唱歌声。”似乎,那些因水而生的风景,总是那么的美丽流畅,那些因水而来的故事,总是那样的浪漫缠绵。
可是,我们因此又知道,并不是所有的场景都是如此的美好,并不是所有的想象都如此富有诗意,也并不是所有的当事者都如此幸运。
“力拔山兮气盖世”,如此的硬汉,却也有着如水柔情。
背靠大水,面对追兵,那样的女子倒下了,为他而死,为他而生。
面对乌江,面对江东父老,终于,他没有跨过去,虽然,江水根本挡不住他的脚步。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这是一种回忆,还是一种遗憾?是一种赞美,还是一种思念?
当年,项羽的虞姬倒下了,千年之后,她的夫君也没有回来。
有一种爱,我们可以读得懂;有一种恨,我们永远读不懂。有些事,过去就过去了,有些事,我们永远忘不掉。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自此以后,那样无忧的率性,那样天真的幸福,那样的兴致和闲愁,再也没有了。
自此以后,宋代的词坛上,少了一个赵明诚,多了一个李清照。
“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同样失意和无助的,还有李后主。
桃花开了的时候,那些流水就在身边。桃花谢了的时候,那些流水还在身边,可是,爱妃没有了,家国没有了。
这样的风景和回忆,情何以堪?这样的年华和守望,更与何人说?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柳永,更是一个写水的高手。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伊人将行,执手相送,此地一别,遥遥无期。看到的,是烟波浩渺,看不到的,是无尽的离愁。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
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如果我们愿意循着这些流水上溯,我们一定能够想起汨罗江边那位寻寻觅觅的三闾大夫。
应该说,有史以来,几乎所有的长叹低咏里,我们可以见得到类似的浪漫的情怀,也许见不到如此高傲倔强的灵魂。
或者说,能够和他相提并论的,还有唐代的那位最惹人注目的诗人。
“自称臣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上船。”这样的豪迈和蛮横,只有李白有。“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这样的孤独和自得,只有李白有。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这样的感染和伤感,只有李白有。“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这样的天真和自许,只有李白有。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这是他自信满满的款款深情。“吟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及一杯水。”这又是他明明白白的拷问和无可奈何的自责。
宁静或者奔腾,沉淀或者刷新,引领或者润泽,如果我们用心或者留意,会发现有太多的文字与水有关,太多的情感因水而起。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水,永远的源泉和载体。择水而居,是我们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