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枣花淡淡香
“八月剥枣,十月获稻”,这是可以从古远的《诗经》里找得到的句子。金秋十月,秋意正浓,阳光灿烂,稻花飘香。而在初秋的八月,凉意乍起,那一树一树的红枣正压弯了枝头。
关于老家的记忆,应该还有那些清香四溢的枣花,还有那一树一树惹眼的红枣。
杏花开了梨花开,可是,枣花是一种很懒的花。一直等到梨花满地飘白,枣花依然不见踪影。
或许,会是在暮春的一场细雨之后,在某天的清晨,你猛然就会发现,在稀疏细碎的枣叶的顶端,长出了嫩嫩黄黄的花蕊,小米粒般的模样。枣花就这样朴实无华,静静地开放了。
“四月南风大麦黄,枣花未落桐阴长。”枣花的花期有多久,没有谁会去注意,只是那淡淡的清香会飘出很远,也会在村子的上空弥漫很久。也许,还会是在一个雨后的清晨,你又会发现,枝叶间那些细细小小的嫩黄不见了,而你脚下的小径上,则落满了一层薄薄的枣花。
“簌簌衣巾落枣花,牛衣古柳卖黄瓜”,记得外婆每年都是在这时候来到老家的。
那时的日子,虽不算多富足,但生活得简单而安宁。就像那些树,杏花开了梨花开;他们的生活,随季节的转换而转换。春分,清明,谷雨,绝不会乱了方寸。他们就这样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既定的变化,也享受着自己的生活。似乎没有算计,也不会有太多的希冀,一切都出于自然。
慈祥的外婆,高高细细的个子,眼睛不太好,脸色略显白皙,头发总是干干净净。一双小脚,让她走起路来总是让人担心,仿佛不太稳似的,但她又总是闲不下来。
每天,我们几个从外面回来时,饭菜早已端好。饭后,父亲和我们姊妹几个去学校,母亲去生产队挣工分;家里就她一个人,安详而忙碌,把我们的日子安排得有条有理,不慌不忙。
每年的枣花正香的时候,父亲都要从集市上买回一只小猪仔,因此,这时外婆也就额外多了一项忙碌。我们几个放学回来,或者星期天,就会去野外采猪草。马苋菜,狗尾巴花,车前草等,那时应有尽有。也是因为太顽皮,每次回来交差,总是我篮子里野菜最少,外婆就半嗔半怒地骂一句。
在外婆的照料下,那头小猪仔一日日地膘肥体壮。到年底,父亲就让人把它杀了,把猪肉给乡邻们分一些,剩下的,就可以等着把新年过得有滋有味。
老家厨房的门前,有一棵粗壮的枣树,枣树的一旁,是一只硕大的水缸。每天的清晨,我们去上学,外婆就会踏着满地的枣花,去村头的那口井里挑水。等水缸里的水满了,水面就会有枣树的影子在里面晃动,还会有一粒粒的枣花落下来。
可是,等枣花落尽,满树的青枣刚染上一抹红的时候,外婆却又要回去了;毕竟,那边还有一大家子人,有一大摊子事要面对。每次回去前,外婆总会说,什么都不要,等满树的枣红透,让我给她送过去一些就可以。还一再叮咛说,一定不要忘了。我知道,老人家爱吃枣。
记得那一年,一直到满树的枣花落尽,外婆还没有来。当然,那时候的日子,都已经好了起来,我也去了外地求学。等到秋后,满树一片片枣红的时候,忽然就传来了外婆病故的噩耗。
望着树上一颗颗的红枣,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总认为,外婆没有走,她只是还没有来到;或者,她正在家里,盼着我像往年一样,把那些红枣给她送过去。
可是,外婆毕竟是真的离去了。像树上那些朴实无华的枣花,只给我们留下了淡淡的清香。
后来,母亲每年去上坟时,总是不忘带上几把外婆爱吃的红枣。
002 稻花香,漫漫长
少时,家乡多水,村庄周围多是大大小小的池塘。雨季来临的时候,那些池塘就又都漫延成片,小村庄就仿佛成了一座突兀的岛,横卧在了水雾里。乡亲们在适宜的地块上,大者种稻,小者植柳。于是,家乡的风景,就不再是诗情画意,而是美不胜收。春季里,依依的杨柳,让整个的村子仿佛都在跟着摇曳;秋季里,则是满眼的金黄和阵阵稻香。
那时交通不是很好,乡亲们就守着这一块宝地,仿佛是在人间的一个角落里。他们没有机器,完全是靠纯体力上的劳作,换得每年丰实的生活;没有得意,没有失意,只尽心尽意地享用着这一片宁静的田园水乡。
“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乡亲们不仅享用着一年四季的水乡美景,更是在期待着金秋时节的好收成。
农家的生活是清静的,但也一定是忙碌而辛苦的。可是,你如果是一个热爱生活的人,就会发现简单淳朴的田间劳作里,到处都充满了诗情画意。
单说插秧的时候,就是一个美丽的季节。艳阳下,蜻蜓频点水;柳浪里,燕子斜斜飞。但或许会是在一个傍晚,忽然就来了雨。第二天早晨,雨后初晴,水田里一片汪洋,在整理稻田的时候,会看到几只白色的水鸟在水面掠过。如果你运气好,田边的水渠里会忽然有一条不太小的鱼跃上岸来,蹦跳着来到你的脚边。
插秧是纯手工操作,更是一个技术活。巧手的人,只见双手上下翻飞,一行行秧苗,忽然从水里冒出来似的,整整齐齐排在你的眼前。等到一方田已经收工,看着那一片片绿油油的劳动成果,田间又是一阵阵欢声笑语。
当然,最迷人的还是要等到收获季节。满眼金黄,稻花飘香,蛙鸣声声。一阵风过来,稻浪会水一样从远处涌动,一直推到你的脚下。这些日子正秋高气爽,是丰收的好季节,乡亲们又是一阵子欢喜满足的忙碌。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颗粒归仓时,天气也就一天比一天见凉。等到溪畔的柳树飘下片片黄叶,在村子的周围就又能够见到许许多多高高矮矮的草垛,透着泥土和稻花的香气,弥漫在村子的大街小巷。
若是一个很好的月夜,如水的月光泻下来,沁人心脾的稻花香,真的就如一支迷人的名曲,飘飘摇摇萦绕在你身旁,又像朦朦胧胧的轻雾,直到要把人送入梦乡。然后,仿佛是一眨眼的工夫,又要把人摇醒,让你睁开眼就是清晨明媚的阳光。
那时候,稻草是个好东西,家家户户在冬季里搓草绳,打草包。这是一项不错的副业,他们也同时在淡淡的稻香里,打发着富裕而悠闲的时光。等到北风乍起,雪花飘飘,那些被厚厚的积雪覆盖着的大大小小的草垛,立刻让整个村庄变成了一幅国画里的冬雪山水。
就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季,在皑皑白雪掩映下的那些农舍里,却洋溢着阵阵温暖。此时,农闲中的一家人,就会围住一个红彤彤的火炉,在说笑声里,搓搓草绳或者打打草包。当然,也会有不少坐不住的孩子,屁股下夹把稻草,把草绳从家里搓出来,一路搓到村中间冰封的小河上。有人不小心,还会摔个跟头,然后引起一阵大笑。
记得最惬意的时光,是要到了晚上,一盏油灯,满屋子亮堂。父母两个坐在一架自制的打包机前,一左一右,慢悠悠地挂绳,传草,发出很有节律的“唰唰”声。我们几个躺在床上,听着这悦耳的音乐,伴着那满屋子的稻香,不知不觉就进入了香甜的梦乡。
那时农家的日子都不算富裕,但过得踏实而安宁。他们的心中,当然不乏梦想,但绝对不会有太高的奢望。就像他们赤脚在稻田里劳作,一棵棵秧苗插下去,收获的希望和喜悦也就会在心中漫上来。雪白晶亮的米,可以让他们果腹,香气四溢的稻草又可以让他们换来另外的一份收入。人生往往就是这样,简单质朴的生活,反而会让你得到最切实的快乐。
人生漫漫长,稻花悠悠香。淡淡的记忆,就如头顶上那飘逸的云,柔柔地来了,又柔柔地去了。
003 槐花香,微微凉
在我的记忆中,老家还有一棵老槐树,高高大大地站在院子里。祖母虽已去世多年,但每逢想起的时候,仿佛就看见了她在槐树下忙忙碌碌的样子。
那是一种家槐,不是现在流行的那种带刺,而且花香扑鼻腻甜的洋槐。每年的第一阵秋风吹过,满树就会挂满米粒般的槐花。花朵黄白相间,透着淡淡的清香,在细碎的树叶间闪闪烁烁。月色很好的夜晚,可以闻得到伴着花香送来的丝丝冰凉。
似乎在村上所有人的印象里,老槐树从来就是已经站在了那里;枝干粗壮,冠盖如云。那几间老屋,俨然成了依人的小鸟,扑在了它的脚下。有雾的清晨,轻纱般的雾气,会在细碎的叶片上凝成更加细小的水滴;一阵微风漾过来,枯萎的花蕾会伴着水滴一起落下。太阳高上来的时候,祖母已经坐在槐树下忙活了;阳光透过树叶照过来,又在树下的地面上铺满了斑斑驳驳的花朵。
在老人家的脚前身后,有时会围着几只黄白色的芦花鸡;它们或者在咯咯乱叫,或者在悠闲地踱着方步。
每年的春季,当那两只或三只老母鸡“咕咕”叫窝的时候,祖母就会把积攒下的鸡子塞在它们身下,并且认认真真地每天在墙上画道道。“鸡鸡鸡,二十一”,等到第二十一天的时候,也许会是一个黎明,也许会是一个灯火初上的傍晚,就会猛然间听到了“叽叽喳喳”的声音。祖母就会踮着小脚,忙不迭地跑过去,把刚刚出壳的小鸡仔捧在手里,笑呵呵地看个不停。以后的日子,就是用心地照料。看着一群黄洋洋、毛茸茸的雏鸡们球一样乱滚乱跑,老人家整日里忙个不停,也笑个不停。
那些可爱的鸡仔们,或者在老母鸡的带领下,呼啦啦乱跑一阵,或者挤在槐荫里,一下一下啄食落下的槐米。等到小鸡羽毛渐丰,母鸡们则会变得神态安详,公鸡们则骄傲漂亮。这时的祖母,就又会一天天地数着日子,盘算着哪几只母鸡要下蛋了,哪只公鸡可以用来招待远方的客人。
那时的孩子们,大都野性顽泼,磕着碰着是常有的事。这时便会有人找上门来,向祖母要一块老槐树上的树皮,回去给孩子熬水喝。老人家就会照例拿出两枚鸡蛋,递到来者的手里,和槐树皮一起煮了吃。这是当时十分流行的方子,专治跌打损伤。老人家大部分的鸡子,就这样送给了村里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孩子们也就心安理得地享用着这难得的奢侈,完全忘记了身上的伤痛。
老人家就是这样,每天,都在老槐树的陪伴下忙碌着,也快乐着。可是,她有时也会有不高兴的时候。
记得有很多个夜晚,忙碌了一天的祖母一人静静坐在槐树下;月色如水,透过树叶洒下来,在地上留下了细碎的影子。微风吹过来,地上的影子又在轻轻摇动,淡淡的清香和着微微的秋凉向人扑过来。有时,会有米粒般的花蕊落下,洒在老人家花白的发梢间,然后又落在她脚下光滑的地上。她总是会轻轻地把槐花从地上拣起,然后又轻叹着一口气。
我的伯父,是哪一年离家走的?我不太清楚,是在淮海战役开始的那一年吧。那也是这样一个夜晚,十六岁的伯父跟着部队上的两个人走了,从此就打听不到任何音信。
槐花香了又落,直到三年后的一个秋天,伯父又带着两个人回来了。此时的他已是警卫连长,整个人都改了模样,显得威风凛凛。祖母踩着满院的槐花迎上去,一下子握住伯父的手,竟一句话未说,眼泪就先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
祖母去世的时候,伯父又随军去了西藏,没能回来。现在老槐树也已经不在了,那年老房子拆迁,老人极不情愿地把它伐倒了。然后找了本家两个手艺精巧的木匠,用槐木做底,配上香椿做面,打了两套结实好看的家具。一套给了父亲,另一套,在她离世前一再叮嘱,一定等伯父回来交给他。
004 东学堂,西学堂
不知为什么,总是喜欢把家乡的小学校称为学堂。
最初,小学堂被设在了村子的东头。这里曾经是一大户人家的院落,偌大的一处四合院,青砖碧瓦,虽斑驳但依旧可见当年的气派。院里满是高大的梧桐,有风的时候,老屋顶上长长的茅草会摇曳着,和大片的树叶一起沙沙作响;天气很好的冬日里,灿烂的阳光会让小小的校园出奇的温暖。
小学堂的老师们,一个是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还有几个是当时刚刚下放回家的学生。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这里是村中唯一的知识领地,安静而且喧闹。一切仿佛那么的新鲜,但在这一圈老屋的包围下,又洋溢着一种神秘。
私塾先生总是要起得比别人早,不知疲倦地在梧桐树下读他喜爱的唐诗宋词,声调高高低低,一唱一叹。等学生都到齐了,上课的钟声敲响,会把树上的宿鸟惊得扑啦啦乱飞。有雨的日子,整个村庄都静寂在一团雾霭里,学堂里朗朗的读书声,会随风飘出很远很远。第二天清晨,早起的人会听到院子里有“沙沙”的扫地声,就知道这一定是老先生,在清理被雨打落的梧桐花了。
我的父亲,就是当年下放归家的学生。三年的自然灾害和国家困难,让许多人的命运因此发生了改变。青春与梦想,就像被雨打湿了翅膀,只好听从命运的安排,和老先生一起教书育人;也在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里,酝酿着另一个人生梦想。
在举国困难的年代里,虽然可以有梦想,但却不会有太多诗意的岁月;读书人可以有昂扬的人生姿态,但现实却不可能让你尽情展现。因为,生计必须面对,生活正在继续。特殊的年月,大家都在勉力生活,满肚子的委屈,也就慢慢让人变得心安理得。毕竟,能有一个安身之地,照顾好全家人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也许并不就是坏事情。当时被耽误的,不再仅仅是哪一个人的命运,而是整整的一代人。看着小学堂里孩子们天真烂漫的笑脸,父亲的身上仿佛又充满了神奇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