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十年了,生死两隔,阴阳殊途,音讯渺茫;两不相知,无语衷肠。十年了,人生险阻,往日的朱颜早已消失殆尽,今日的模样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纵使能够与亡妻相逢,恐怕也难以相识,形如路人了。人生百年,十年也许不算太长,但你寄身的孤坟已远在千里之外,到哪里去诉说我心中的凄凉?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本欲相见,果然相见,积思而梦,真切自然。但十年死别,一旦重逢,却又“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了。曾经的恩爱与温情,也许可以幻化成眼前的梦境,但清醒之后的怀念,却更加让人悲伤。“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往后的每年每天,只能空忆那冷月孤坟,短松荒岗了。
我们也许已经无法揣度,苏轼对于亡妻这份深沉的感情,是不是我们今日所谓的爱情。“敏而静”的王弗也许只是传统意义上的相夫教子。“天涯流落思无穷,既相逢,却匆匆。”匆匆地相逢,让人由爱生恨,由恨生悲。死亡当然是一个很严重的事件,但更为严肃的是,我们对死亡也往往要求意义和价值。我们所以悲伤,是因为曾经有爱。
015 春花秋月何时了
少时读书,见到“春月秋花何时了,往事知多少”的句子,曾经激动得不得了。朦朦胧胧地理解,没头没脑地喜爱,却不知作者何人,更不知道诗句背后沉重的故事。
我们已经不能够完全地知道,千年之前的南唐是怎样的一副模样,我们只是知道,南唐后主李煜算不上一个好皇帝。他太不关心自己的江山,只是倾心于那些诗词歌赋。为他人忧,更为自己愁。他早年的《长相思》写道:一重山,两重山,
山远天高烟水寒,
相思枫叶丹。
菊花开,菊花残,
塞雁高飞人未还,
一帘风月闲。
一重山,两重山,是在说距离的遥远;菊花开,菊花残,是在说时间的流逝。李煜,天生一颗敏锐易感的心灵,把离愁和相思写得如此的凄切而优美。
在自己的国家沦亡之前,李煜曾写过两首优雅的《渔父》:一棹春风一叶舟,
一纶茧缕一轻钩。
花满渚,酒满瓯,
万顷波中得自由。
浪花有意千重雪,
桃李无言一队春。
一壶酒,一竿纶,
世上如侬有几人?
李煜才华横溢,本无心争权夺利,登上王位完全是个意外。不求威仪天下,万古不朽,但求独善其身,性情而为!正如李煜所说,他崇尚的不是武力与征战,而是一种春风暖雨,落絮飞雁的诗意生活。
“国家不幸诗家幸。”一方面,我们是在赞赏李煜过人的才情;另一方面,我们似乎又在指责他玩物丧志,怡情误国。但也许历史的真实是:无论当时的南唐是多么旖旎繁华,多么歌舞升平,毕竟偏安一隅,难以抵挡赵宋的大军压境。而更要命的是,李后主根本就没有心思做皇帝。
“桃花谢了春红,太匆匆。”“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天知道,李后主怎么会有这么多的佳词丽句和长吁短叹,而且,我们同时又能够感觉得到,他此时已经不再仅仅是感叹个人的悲哀,而是看到了某些人生永远的悲凉。
王国维曾说:“一切景语皆情语。”虽然美丽的词句可以引领我们的情感,但有时候诗词真的可以疗伤吗?也许,此时它是你最无力的那一声叹息。它虽然是从你内心最深最软处发出来的,但它能给你的抚慰是如此的虚无而又真切,它让人满怀绝望,又隐含着希望的光亮。可是,也许这正是李后主最愿意做的事。
失国之后的李煜更加的抑郁而伤感,只是把更多的心思用在了故国家园,虽幡然醒悟,但已是悔恨不及。他在《破阵子》中写道:四十年来家国,
三千里地山河。
凤阁龙楼连霄汉,
玉树琼枝作烟萝。
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
沈腰潘鬓消磨。
最是仓皇辞庙日,
教坊犹奏别离歌。
垂泪对宫娥。
读此,一切仿佛都在不言中。天才的词人,用自己的如花妙笔,把自己的得意和失意写得如此让你扼腕叹息。曾经的春花秋月,曾经的雕栏玉砌,如今却进退无据,生死无依。从此故国不再,所有的离恨悲愁一并烟消云散。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一首要命的词,既传颂千古,又让李煜为此献出了生命。于是,李煜从此不再留恋,也不再叹息。“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间”,真切的历史已然化为千年之遥的故事。“春花秋月何时了”,良辰美景,奈何又让人如此痛苦?
016 红袖添香夜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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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这是古时人对读书的领悟和追求。金玉之爱,人皆有之。读书,是一件苦事儿,也是一件乐事儿。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这曾是古代每一个读书人的梦想;“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这又是那时每一个读书人的浪漫想象。读书人大都是清苦的,一桌、一椅、一青灯,或许,还有月光如水。面对厚重的古卷,有时候,看书人的思绪早已飞出了窗外。可是,那只飘逸轻盈的红袖,却没有随皎洁的月光,从半掩的门里闪进来。
“红袖添香”是中国古代文人心中一个很隽永的意象,但对于许多读书人来说都不能美梦成真。当然,如果我们愿意,除了可以去蒲松龄的故事里寻找,还可以看一看王实甫的《西厢记》。还有,在真正的现实世界里,汉代的司马相如也许是个例外。
“文君当垆”,“相如涤器”,是相知相惜的二人最早留给我们的故事。是说私奔后的他们安于清贫,自谋生计,在街市上开了一个酒肆,美丽大方的卓文君当街卖酒,才气逼人的司马相如帮着洗涤杯盘瓦器。当然,酒店打烊后的夜晚,一定会有惬意的共剪西窗;司马相如吟诗作赋的时候,一定会伴有诗意满屋的红袖添香。
“皑如山上雪,皎如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这是在司马相如发达和得宠后,卓文君对一度负心的司马相如的抱怨。“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又是这位巴蜀第一美女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和美好爱情的坚定。“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凰”,司马相如终究没有忘记那些红袖添香伴读书的温情,与文君善始善终,成就了人间真情的一段佳话。
晚唐的李商隐曾作诗追忆这一段美好的爱情: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
行到巴西觅谯秀,巴西惟是有寒芜。
可是,历史上的这位情歌王子的感情生活,却没有那么的幸运。短暂的一生,不见一段完整的爱情。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为李商隐的追忆之作,作这首诗的时候他已过不惑之年。他孑然一身,独上西楼,秋风拂面,往事如烟,有感而发,写下这首无限感伤的《锦瑟》,纪念他生命中的三个女人和他曾经有过的青春年华。
写完《锦瑟》后不久,李商隐忧郁中死去,年仅四十五岁。“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知在诗人的追忆里,可曾有那红袖添香夜读书的温馨和留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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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红袖添香夜读书,当然是人间温情无比的幸福。但更多的时候,读书,只可能是一个人的事;那些文字,只能让你独自面对。正如司马相如和李商隐,同为意气风发的读书人,不一样的境遇和命运,却只能各自担当。当你真正坐下来读书时,每个人的领悟又是不一样的。或者每有会意,便欣然而喜;或者一隅三反,竟乐而忘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你会发现那些文字是朴素的,又是美丽的,是沉静的,有时却又可以让人心动不已。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大自然是美丽烂漫的,其实,有时候宅在家里,依然能够看得见那些迷人的风景。这就是文字的力量,也正是读书人的得意。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字里行间,那些曾经的故事,我们依稀可以看见,那些美丽或者伤感的心灵,依然能够把我们打动。
“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时节。”可是,红尘中人,没有烦恼忧愁是不可能的。那样的境界,也许只能从你喜爱的文字里去寻找,因为它虽然默默不语,却可以感动你,甚至改变你。让我们由浮躁而沉静,由痛苦而欢欣,甚至,我们可以彻底放松和裸露,在那里重新找回自己的影子。
“未觉池塘春草梦,阶前梧叶已秋声。”一年四季,那些可爱的文字都在陪伴着我们。当你真正读懂时,那其实已经不是文字,而是你的心。当我们读书时,窗外的月光,正如那添香的红袖,无声无息,芳香四溢。或许,不经意间,她仿佛已经站在了你的面前。
017 诗无邪
《诗经》是古老的,但它似乎离我们并不遥远;《诗经》又是艰涩的,但《诗经》所表达的东西又是那么的简洁自然。它带给我们的,要么是一幅优美的画图,要么是一种美好的情感。孔子曾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是的,这里是我们情感之水的源泉,似乎,它早就藏在了我们的心里。
《国风周南芣苡》写道:
采采芣苡,薄言采之。
采采芣苡,薄言有之。
采采芣苡,薄言掇之。
采采芣苡,薄言捋之。
采采芣苡,薄言袺之。
采采芣苡,薄言襭之。
整首诗说的是芣苡的过程,几乎是机械地交代,似无诗意可言。但如在一定的环境里歌唱,却让人感到一种美感。清代方玉润《诗经原始》中说:读此诗时,“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忽断忽续。”
是的,那样美丽的自然风光,那么动听的群歌互答,真的让人羡慕不已。而《魏风》中的一首《十亩之间》,则写出了采桑者行将收工归家的愉悦场景,以明朗欢快和闲适的气氛感染着疲惫不堪的我们。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而且,《诗经》即使写离愁别意,也是如此的诗情画意。“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兮,雨雪霏霏。”这一句真是美极了,任你看一眼就可以永远记住心里。它像一卷画,把一个出门在外旅人的思归心情表达得淋漓而且诗意:回想当初出征时,杨柳依依随风吹;如今回来路途中,大雪纷纷满天飞。
还有,《郑风》中的《野有蔓草》,则把男女偶遇写得清冷绝俗: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扬。
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在郊野的蔓草上,有一颗颗晶莹的露珠。一位美人从那里经过,眉目清婉。“我”与她偶然相遇,却觉得她就是我的理想。空旷的郊野,清冷的露珠,“我”的喜悦,娓娓道来,清淡隽永。
在《秦风》里的《蒹葭》中,我们则又可以看到另外一种人生体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
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中的“伊人”到底是谁不得而知,“在水一方”亦想象之词。那可能不是一个具体的人,而只是追求目标的象征。人生中本不乏这样的现象:对自己设定的某种目标的追求,无论怎样的努力,总是不能达到,永远可望而不可即。诗中所咏,正是这样的情景。诗的基调是惆怅的,而这种惆怅也许是我们的人生所难以克服;即使在像《溱洧》中的青年们那样喧闹的欢笑中,它也许会在某个或某些人的心头飘闪而过。
《诗经》,朴素得几近于白描,自然得似乎源于天籁。但是,《诗经》就是这样:无论喜悦,还是惆怅,总要写得那么美。孔子说:“《诗》,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是的,虽然“诗无达诂”,但《诗经》写出了我们内心的感受,也许,这就足够了。
018 文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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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从古至今,喜欢读书的人,都不约而同地喜欢一个词:书香。可是,究其实,应该叫作文字香。
在书籍出现之前,早已经有了文字。字和文字,其实最早是两个不一样的概念;单讲字的意思,除了文字之义之外,旧时称女子出嫁为字,例如:“待字闺中”。文字最早是被称为“书”,例如,我们见到一些不太懂的文字,往往就会称之为“天书”。还有,秦始皇大一统后,就有一条政策,叫“书同文”,就是要统一六国的文字,以便于人民交流,进而统一思想。
比这更早的,还有一部古籍,叫作《尚书》,在西汉之前叫《书》,其实是一部上古文字的汇编。它当年出土时,一定是被刻在了什么东西上,否则今天的我们肯定无缘和它相见。但绝对不会是纸,不要说纸的耐腐蚀程度不行,还因为纸的出现是在西汉建立之后。《说文解字》有一句说,“著于竹帛谓之书”,这,或许就是那时最主要的文字载体。
比这更早的,应该还有甲骨文和金文。那时的文字数量更是少得可怜,而且还要费力地把它们刻在一些器物上。否则,那几个研究古文字的大家,像郭沫若等,后来绝不会因为推敲出了几个歪歪斜斜的符号而备受世人瞩目。
要论文字的多寡和珍贵,《诗经》能够由那时流传到今天,也许是更加应该让我们珍惜;真不知道,洋洋洒洒的“诗三百”怎么能够得以基本完整地保存到现代。
那么,“书香”一词由何而来,又从何时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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