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是快乐的,任意于自然;庄子是幸福的,这幸福源于他的胸怀和心灵。于丹讲庄子,讲得汪洋恣肆舌生莲花忘乎所以,可是,她真正做到了吗?庄子是迷人的,也是可爱的,但我们只可以说,庄子将是我们永远的精神领袖,我们,只能远远地看庄子的鱼化而为鹏,一飞万里;只能在梦里看庄子的蝴蝶翩翩起舞。上下五千年,只能有一个庄子,庄子的境界,我们怎么也看不到。
我们不是庄子,我们有太多的理想和欲望,也有太多的牵挂和未了的情缘;我们期待开心的假日,向往远方美丽的风景;我们太斤斤于一己的得失,蝇蝇于他人的毁誉。我们,既不饶恕这个世界,也不愿放过我们自己。
记得有一首曾经流行的革命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可是,这三者我们又能够舍弃什么,最后又会留下什么呢?
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我们,是这沧桑天地间的一条鱼吗?
010 柳永的柳
“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这是时人对于柳词的喜爱,更是人们对于柳永词中那种缠绵悱恻、凄切而又执着的情感的赞赏与认可。“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柳永,把坊间的男女情爱写得如此的热烈率真,又把人间的别离之苦写得如此的才情洋溢而又感人至深。
古人送别,多折柳枝送与将行之人,是谐留之意而寄托相思,这也与柳条细细,牵牵绊绊于行人之侧有莫大关联。古人有“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杨柳管别离”的诗句。而同时,柳更成了文人墨客送别作品中的最爱,屡屡催人泪下,让人年年肝肠寸断于长亭短亭之外。“杨柳东风树,青春夹御河。近来攀枝苦,应为别离多。”由唐而始,折柳送别已蔚然成风,及至宋时,不但因此成就了“灞桥烟柳”的凄迷景色,也激发了更多文人对折柳的思考。
柳永的词中,有多处写柳。当然,最为有名的是那句:“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我们每读此处,仿佛置身千年之遥的汴京城外,于骤雨初歇之际执佳人之手,泪眼婆娑之下无语凝噎于木兰舟畔。别离之后,月凄凄,柳依依,“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柳永在另一词《少年游》中写道:“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其实,这也见证了柳永一生羁旅漂泊,每多离别的处境。
多情自古伤离别。是的,红尘人世,勿论生死,只离别两字已教人黯然伤神。而人生苦短,有情人却要离散,从此天各一涯。杨柳岸边,风前月下,和着相思的红泪,也只能独饮牵挂的苦酒了。“一杯愁绪,几年离索”,分离的日子是愁苦的,而越是良辰好景,越容易打动孤独的心灵。听落雁孤鸣,看寂寂青灯,这时的你,纵是风情万种,但眉为谁描,笑为谁颦。也许只能牵绾冷冷的长袖,伫立于高楼扶栏远望。 别离的黯然神伤又在于无预期的漫漫等待,那一种念念难忘的牵挂或许更让你无以排遣,唯有青山望断,无语凝噎。“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试问这苍天厚土,奈何让人受此入骨的折磨。柳词的缠绵悱恻,几至于斯。
少年时浪迹于烟花巷陌,五十一岁终于及第。仕途的坎坷与生活的潦倒,叛逆反抗和狂放不羁的个性,让柳永由追求功名转而厌倦官场,沉溺于旖旎繁华的都市生活。在“依红偎翠”中寻找寄托,且“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正如《诗经》所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我们对于得不到的东西,总在孜孜以求,而一旦拥有,却又爱不释手。这种坚持和执着固然让人感动,但天才而痴情的柳永,把自己的一生都抛洒在了这种迷恋之中。以至于死时一贫如洗,靠歌妓捐钱安葬,甚而“半城缟素,一片哀声”。中国古代落寞的文人中,能够享此殊荣的,也许只有柳永了。
“曾栽杨柳江南岸,一别江南两度春。”柳永的词,是在写自己,也是在写我们,在写这世间的男男女女。我们当然会指责柳永的放浪不羁,但这也许正是柳永想要的生活,一面是才子,一面又是浪子,幸与不幸,只在一念之间。也许,这一切已经不再是柳永的“浅斟低唱”,而是他难以释怀的苦苦挣扎。许多年后,我们再读柳永,也许依然可以看到朦胧月色里的那弯柳树,看得到柳树下翘首远望的词人。
011 红楼不是梦
“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中国古代的文人,大都有一颗易感而忧伤的心灵。一把辛酸泪,满纸荒唐言。当悼红轩的主人回望那个繁华喧闹的大观园,那些富贵而且风流,美丽而且生机洋溢的男男女女们的身上,能够看得到曹公自己的影子吗?
一块灵通的石头,阅尽人间春色,虽身在金玉温柔之中,却痴傻疯癫,终究了却俗缘,遁入空门。那场白皑皑的大雪呵,能够掩去身后这一路走来的风景吗?当宝玉身披斗篷,在茫茫的雪地惊恐地回头,他还能看得到那个曾经的红楼吗?
一棵神奇的绛珠草,禀天地精华,得雨露滋养,却终日以泪洗面。虽留恋缠绵人间,终究魂归离恨天。“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难道青春浪漫的美丽时光,真的就是那水中月、镜中花吗?
我不是一个用功的人,几大名著,除了随便翻翻,从未曾真正读进去,那些演绎与感悟大都是一知半解。许多人品红楼,的确很用功,许多人和事敢想敢写,仿佛信手拈来,但不知合曹公之心意否。
遥想许多年前的那个红楼,那些风花雪月,似乎并未远去,故事和情感正在被我们代代述说与上演。但正如我们都有各自不同的生活与审美追求,每一个人心中的宝哥哥和林妹妹又是不一样的。虽然对于“红楼”可以百人百解,本没有高下之分,但品红楼不是看风景,那被人铭记的大都是天然的痴情,那被流传的都是由于本性的执着。是这样的吗?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可以借曹公之笔回望那些钗黛云卿,但红楼虽好,终归一梦。一切繁华与喧闹,一切春花与秋月,皆转头成空,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一切也是曹公的回望和叹息,那些痴男怨女,终究没能将心中的梦想变为眼前的真实。他固然是在写那个没落的时代,但我们似乎更愿意去解读那些寂寞的心灵,去领会那些茫茫然的情结。呵,红楼一梦,怎一个痴字了得?
012 有多少爱,可以重来
我们悲伤,是因为曾经有爱。苏轼的《江城子》,是在诉说那些曾经的爱恋和自己的悲伤。如果我们愿意去唐诗宋词里寻找,就会发现世间相似的情感真的是太多。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就表达了对亡妻的不尽思念和诗人的莫大悲哀。
无疑,爱情是非常美好的,相濡以沫的感觉让人倍加珍惜。但有时,爱情又是无法等待的,因为谁也不知道,有多少爱,可以重来。这世间没有谁不期待富足而诗意的生活,没有谁不愿意放慢幸福生活的脚步。虽然我们心心相印,惺惺相惜,但更多的时候,我们虽有承诺,却无力承担;虽有期许,却无缘兑现。
元稹少年穷贫,曾说:“臣八岁丧父,家贫无业,母兄乞丐以供资养,衣不布体,食不充肠。”唐德宗贞元十八年(802年),太子少保韦夏卿的小女儿,年方二十的韦丛,下嫁给二十四岁的诗人元稹。韦家出于什么原因同意这门亲事,已然无从考证了,也许是赏识其才华。但出身高门的韦丛并不势利贪婪,没有嫌弃元稹。相反,她勤俭持家,任劳任怨,和元稹的生活虽不宽裕,却也温馨甜蜜。可是造化弄人,唐宪宗元和四年(809年),韦丛因病去世,年仅二十七岁。此时三十一岁的元稹已升任监察御史,幸福的生活就要开始,爱妻却驾鹤西去。诗人无比悲痛,写下了一系列的悼亡诗,《遣悲怀三首》是其中之一: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一个曾受着无限怜爱的豪门幼女,一个乖巧体贴的妻子,却只能以野菜充膳,落叶添薪,这其中的差距应该能让他认识到贫贱的处境。内心深处的感激和愧疚,赋予元稹对仕途的期待以新的意义:一切都会在未来获得补偿。但韦丛却在他功成名就之时溘然早逝,活着的人又将如何面对着这“十万俸钱”呢?纵然用尽这“十万俸钱”来营奠营斋,又怎能补偿她呢?而“俸钱十万”才是人生反思的起点,它不但让人领会到一种命定的悲哀,还使得当下的存在成为一个疑问。曾经互敬互爱,相携相扶的那个人走了,所谓富贵,真的就是那浮云吗?
从“贫贱夫妻”到“俸钱十万”,是人生情境的巨大变化。而这变化了的人生情境,又使得生命被重新审视,那些淹没在挣扎和憧憬中的贫贱人生,就这样被凸显出来,成为一个辛酸的记忆。韦丛的深情和贤淑,也因此而获得更为深刻的理解,于是辛酸的记忆里又充满了感念。人生境遇的落差,使元稹感受最深的是恩爱,也是缺憾,更是深藏在这背后的无常。当一切尘埃落定后,贫贱和富贵、期待和绝望 ,你还能分得清吗?就如这寄托了无限期待的“俸钱十万”,如今只能在“营奠复营斋”中,化作纷飞的冥钱,瞬时无踪,毫无意义。
汉代古诗中,一个“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老人,在已经荒废了的庭院中,“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这一情景和手持“十万俸钱”的元稹何其相似!人生艰难,自有一份期待支持着;但当人们熬过了艰难,却发现这份期待已经落空。不但当下的人生失去了意义,就是那已经过去了的艰难岁月,也顿成虚幻,“今日俸钱过十万”,带给元稹的不是春风般的得意,而是彻骨的悲凉。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有多少爱,可以重来?元稹的悼亡诗,平淡宁静,但悲气袭人。什么是美?虽然我们对此没有一个彻底的定义,但一切美的东西,必定能够把人心打动,无论悲剧还是喜剧。从古远到现在,从理想到现实,我们的感觉和情怀从来就不曾改变过。也许,所谓美,就是同情那些被表达的情感。因为,那些情感也正是我们的情感。
013 相见时难,别亦难
关于死亡,陶渊明曾吟道,“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陆游就没有这般的洒脱,“死去原知万事空”,这是他在去世的前一年发出的感叹。可是,在陆放翁的心里,真的就已经空无一物了吗?陶渊明最终悠然地隐身于南山,而陆游虽半生戎马羁旅,终老都没能够放下那一片让他魂绕梦牵的沈园。
千年之前的某一天,陆游最后一次来到沈园。园中繁花似锦却人去楼空;风景依旧而人面已非。“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物是人非,恍若一梦,往事却历历如昨。这,是唐婉去世多少年了?“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佳人远去了,但当年的那个粉墙犹在,粉墙上斑驳的墨痕依稀还在。
遥想许多年前的那次断肠的沈园偶遇,是分手后的第几个年头?都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到头来,为何却换成了沈园粉壁上的“东风恶,欢情薄”?三年的誓约也许不会太久,但转头成空的相遇,果真就印证了“山盟虽在,锦书难托”的结局。心相印,而缘已尽;情意在,而世情薄。两曲《钗头凤》,不是陆游和唐婉最后的唱和,是爱恨恩怨的千古诉说。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幸福快乐的时光,为什么总要转瞬即逝?难道美丽绚烂的爱情,真的要化身为蝶,才可以梦想成真吗?不谙世事的少年,却能够拥有一段纯洁无瑕的迷人时光,想当初,鱼水欢谐,今夕何夕?
陆放翁,生死不渝报国志,一生不幸是婚姻。相见亦难,别亦难,终其一生,都把唐婉装在了心里。“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也许,死亡和爱情不可以画等号。尘世间没有不老的婚姻,却可以找得到不朽的爱情。
有许多东西,我们可以得到;但也会有许多东西,我们得不到。有时候,拥有并不代表快乐;放弃并不意味着痛苦。欢乐和失意,似乎只在一念之间。但是,也许我们每一个人,又都不会像诗人所写:挥一挥手,就可以作别西天的云彩。
014 因为爱,所以悲伤
爱情,既是对生命意义的一种注解,也是我们确立自我价值的一种方式,因为美满而幸福的爱情生活总是那么让人流连忘返。但正如我们的生命不会绵延长存,我们期盼的那份真感情,也会随死亡的到来戛然而止。当一份情感随生命的消亡而逝去的时候,过去的恩爱也只能成为曾经存在的理想。我们所以悲伤,是因为有爱。
苏轼的《江城子》是一首千古传诵的悼亡词,他歌唱了对亡妻真挚而深厚的悼念之心和悲伤而凄婉的怀念之情,也融进了词人自身的坎坷际遇和人生酸楚。
苏轼的亡妻王弗,温柔、漂亮,性格内向且知书达理,是苏轼生活中形影不离的贤内助。但婚后十年,二十六岁的王弗却英年早逝。这,无疑对苏轼是一个沉重打击,他曾在坟前悲痛地长叹道:“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不知不觉间,爱妻谢世整整十年了,苏轼宦海沉浮,几经坎坷,连年奔波,席不暇暖。满腹的悲情凄楚,更增添了对亡妻的深深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