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永远的先生
无论曲阜这样一个地方拥有什么样的称号与荣耀,无论这里有怎样的景点和风光,这一切都来自于孔子。如果你真的是为一个人而来,那么,即便孔府孔庙可以不看,但有两个地方你非去不可:尼山——孔子的出生地,孔林——孔子的葬身之处。
孔府和孔庙当然因孔子而起,但这两个地方和孔子本人似乎没有多大关系。
在不合时宜的年代,真正伟大的思想大都不为世用,伟大的思想者从来都是孤独地行走和寂寞地歌唱。孔子的一生,颠沛流离,栖栖惶惶,“累累然若丧家之犬”,去故国自我放逐在外流浪十四年之久。孔子死后次年,鲁哀公始以孔子故宅三间做庙,这是孔庙的开始,也是孔子被膜拜的发源地。今天的孔庙,无论其规模何其广大,气势何其恢宏,封赏何其高贵,但这里面哪里会有孔子的影子,这里的气派和热闹不属于他,孔子看不到也不需要。孔子由凡俗而神圣,祭拜孔子的意义在这里难以找到,孔子的真精神不会在那些缭绕的烟雾里现身。
孔府是孔子的世袭衍圣公的后代居住的府第,这些辉煌与荣光,孔子生前没有看到,也许更不会想到。孔子穷其毕生之力,只是要构建自己心中的那个理想国,一个君子的世界,一个斯文的天地,一个大道周行不殆的地方,只是哲人生前未能如愿。他七十一岁那年的春天,鲁国“西狩获麟”,孔子仰天叹曰:“吾道穷矣。”他七十三岁里的一天,梦见自己奠于两柱之间,于是说:“泰山其颓乎,梁柱其坏乎,哲人其萎乎!”这是孔子一生最后的绝唱,七日后孔子病故。也许,孔子的伟大之处不在于他的思想,而是在于他在任何窘况之下都坚信“斯文在此”,坚守“君子固穷”。孔子是以自己的一生见证了一个真君子的风骨,是世人永远的先生。
孔子生于曲阜城东南的三十公里处的尼山,其父母“祷于尼丘得孔子”。孔子的出生曾被后人演绎得有些浪漫,但这依然掩不住圣人的智慧与光芒。我们当然无法考证这样一个地方是否在千年之前会有可能有孔子的诞生,但你来到这里却能够感受到一种难以言表的气氛和情绪。尼山的东麓是孔子降生的山洞——夫子洞,也叫坤灵洞。据说孔子生时面有“七露”,被其母颜征在置于洞内,差点成了“弃儿”。尼山的东面有大沂河流过,孔子曾在此慨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今建有观川台。圣人当初的一叹,今已声闻千古,摇撼着一代又一代人的心灵。尼山书院北魏始建,历代重修,如今已古柏参天,景色幽美。这里是孔子生命开始的地方,也是他努力传道授业,撒播文明的起点。“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也许,我们今天的祭拜和敬仰应该抛却那些繁文缛节,先从这里开始凭吊,然后追随孔子的脚步,遥想他那“知其不可而为之”的一生。
孔子辞世后,弟子们把他葬于鲁城北泗水之上,“墓而不坟”。及今日,孔林已成为孔氏家族的墓地,也是世界上延时最长,面积最大的家族墓地。“墓古千年在,林深五月寒”,在辛苦奔波了一生之后,孔子正长眠于这莽莽苍苍的林海之中。孔子墓东为其子孔鲤之墓,前为其孙孔子思之墓,其布局为“携子抱孙”状。孔子的生前和身后真的是两个天地和世界,孔子被后人捧上了天,这个由凡俗而神圣的过程,从某一方面说,也正是扭曲孔子人格及其思想真谛的过程。孔子也许经不住这样的改造和招摇,因为他生前实在有太多的委屈磨难与不安,也许,孔子的继承者孟子的那句“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已经给孔子的一生做了最好的注解。
有人曾做过这样的分类:这个世界有人生而伟大,有人因为努力而伟大,有人永远不可能伟大。我不知道应该把孔子归于哪一类,但至少我们可以说,孔子是因为平凡而伟大,是因为他一生的坚守而伟大。虽然他曾说“后生可畏”,但千年之前的孔子将是我们永远的先生。
002 曲阜小记
1
曲阜,因为一个人而名闻天下;曲阜,因为一个人的诞生而被称为东方圣城。圣人说,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是这样的吗?
每年每年,数以万计的人来到这里,仰先师圣迹,慕君子遗风,但万千攒动的人头中,又有几人真正读懂了孔子?先生之风,山高水长。这里的一草一木,是那样的鲜活灵动,这里的一砖一瓦,又是那样的庄严肃静,但太多的人来此只是为了看热闹,一拨人来了又走了,为旅游而旅游。
人真的是一个说不清的怪物,在家里待久了,想出去,在外面待久了,想回来。但无论我们身置何处,面对的不过就是自己的心灵。我们每到一个地方,其实就是想身处天地之间,让灵魂与自然对话。无论什么样的美景,如果不能拨动你的心弦,没有感动甚而感叹的共鸣,你都会感到索然无味。尤其是在曲阜这样一个地方,只允许一个人或者三两知己慢慢地走,静静地看,把心沉下去,不要这么喧嚷热闹。孔子的精神和世界,无论我们怎样徘徊与流连,也只能是站在宫墙之外,而难能登堂入室,孔子的高度,我们无缘企及,今天已经没有人能够读懂那个千年之前的孔子。
曲阜很热闹,但孔子很寂寞,很孤独。
孔子是由平凡而神圣,是后人把他捧上了天,这些大院和气派不属于孔子。孔子虽为圣人之后,但少时“贫且贱”,孔子的一生,既有“朝闻道,夕死可矣”的决绝和勇气,又有“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无奈与茫然。孔子的时世,混乱动荡,孔子的一生,颠沛流离,就是那“面有喜色”的“行摄相事”,也未能敌过齐人的八十女乐。失意中孔子去鲁周游列国,自我放逐,十四年后又返回故国,不再求仕,只倾心于诗书,且“晚而喜《易》”,“韦编三绝”,曾说,“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
你到了这里,会有人告诉你许多关于孔子的掌故,关于孔子的书籍,也早已汗牛充栋,但长眠于此处的孔子也许只是需要来访者的一个字:懂。是的,对于孔子,这一个字就足够了,这样的排场和热闹,他也许会不安。“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有几人真正懂得他呢?或者你也可以翻开那本薄薄的《论语》,优美简洁的文字说的都是最简单不过的道理,“半部论语治天下”吗?不是的,孔子的思想没有人可以做得到。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我真正做到了吗?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曲阜值得你一游,但要把自己的心带来,然后真正把孔子的一句或几句话带走。
2
除了那两处幽深错落的大院——孔府孔庙和那一片松涛林海——孔林之外,曲阜值得一游一看的地方似乎还应该有明城墙。
“城”的本意为墙,所谓“万里长城”,即是说很长的一段墙而已。中国古代是“家天下”,各个诸侯国都是“践华为城,因河为池”。你所看到的这一圈城墙近几年来陆续建成,是依照明代遗址而修。始建于明正德八年(1513年)的曲阜明代城墙是为护卫孔府而建,当然鲁国故地不在此处。但你置身于这一圈城墙之内,依然可以感受得到当年孔子治下的鲁国风貌,不过不会再是“粥羔豚者弗饰贾,男女行者别于涂”的时代了。
曲阜是个小县城,因而公交车不是太多,且都是那种小中巴,来来回回都要在那些城门洞子里穿梭。每年的孔子文化节期间,明城墙开城仪式是必上演的节目之一。峨冠博带,长袖飘飘;钟磬齐鸣,余音袅袅。场面虽不乏盛大壮观,但总会让人感到表演的乏味,因为时差相距太远。耗巨资完成的工程,却因而失却了“夕阳照残墙”的古意。完完整整的一圈城墙围住你,除了令人感到压抑,反而不如看到那残垣破壁来的舒心。
遗迹就是遗迹,它的美不是人为的,它的美也无须人工的过于修复。它坦然地矗立在那里,展现的就是历史,它们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与你对话。再完美的修复都不会使它比原来更完美,它的美要靠残缺与古旧来表现,要靠你的思维和想象来追忆和补全;任何人工的重复与再现,不是画蛇添足,就是弄巧成拙。
这一圈长城里,保存最完好的是孔庙西南角的那一处城门,上有乾隆的亲笔手书“万仞宫墙”。望着那一处历经了千年风雨的城墙,置身于瓮城之内,你的思绪会回到那遥远的过去,想起那些杀伐征战或者那些跪拜祭祀。不知孔子当年是不是在这里率弟子别鲁国而去,开始了长达十四年的流浪生涯。
003 谁能诗意地栖居
谁能诗意地栖居?我们思考的起点又将从何开始?
也许,人类的悲剧性在于:进化和异化同步,我们在得到的同时,又面临着同样多的失去。我们虽然构筑了自己的理想王国,可是,到头来我们却忽然发现,许多莫名的痛苦和彷徨正来源于此。正如我们创造了上帝,却又匍匐在了上帝的脚下。
无论是膜拜孔孟、老庄,还是跪倒在佛陀、菩萨的莲花座下,你最终真正面对的其实就是自我的心灵。无论你对圣贤书的只言片语如何的欣然会意,还是在烟雾缭绕中虔诚地念念有词,你也都不过是在与自己的内在话语。
也许,不幸的是,人们常常失望于真实可见的此岸世界,虚幻的彼岸反而成了孜孜追求的目的地。此岸热闹,彼岸清净,可是,谁又能够诗意地栖居?
人间自古以来,不知曾有过多少有名或无名的隐者。或隐于市,或隐于野。似乎他们已经没有了血肉,也没有了痛苦。似乎他们已然洞穿世事,也看透了自己。
《论语·宪问》说,贤者辟世,其次辟地,其次辟色,其次辟言。可是,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可能绕开自己。所谓“无道则隐”,其实只不过是隐于心灵而已。
古老的儒道佛三家,不是起源于我们某种深层次的需要,就是因为某种玄远的追求。当下的所谓宗教,如果不是发自于某些标榜,就是已经演化为一种象征。或许,不需要再讲究此岸与彼岸的差别,因为毕竟今生今世我们都在水里。
也许,人生的莫大痛苦在于终日无所事事或者终老一事无成;也许,人生的莫大遗憾在于什么都不相信或者为信仰所困。有人说,上帝死了;有人说,钱无他,能使鬼耳。有人曾经买山而隐,有人曾经梅妻鹤子。可是,谁能诗意地栖居?
谁能诗意地栖居?像鸟一样,在枝头放声歌唱;像鱼一样,在水里相忘于江湖。谁能诗意地栖居?像莲一样自脱于尘世,出淤泥而不染;像庄子笔下的神龟曳尾于泥涂。
004 奴隶
奴隶,这个概念,似乎很古老很古老了。古老得足以生长几十代人,古老得足以发生多少次轮回,古老得差不多我们要把它忘记。奴隶,是生产力不发达的产物,一部分人可以占有另一部分人的劳动;也是人性不发达的产物,一部分人可以完全占有另一部分人的自由,包括肉体和灵魂。
为了谋生,身无长物的我们,要么出卖体力,要么出卖肉体,要么出卖灵魂,以换得暂时的口腹之欲。可是,这是我们需要的,又是我们所不愿意的。也许,时间久了,我们会心安理得;可是,有时候,我们的灵魂又是那样的不快乐。更多的时候,我们丰衣足食的背后,是接踵而至的寝食难安。
有出版社的总编约稿,要我解读古代那些诗人们的美丽作品和他们的心灵,我欣然应允。可是等到真正入手,当我一点点走近那一片五彩斑斓的世界,才发现以前的浮光掠影,竟是这么浅薄。我曾经欢喜得不得了的文字早已不再是文字,而是诗人们活泼泼的心灵。我忽然发现,自己成了自己的奴隶。似乎,所有的念头和成见,必须彻底打碎;认识他们,必须重新认识我自己。我必须小心翼翼,认真梳理那一个个的灵魂,怕稍有不慎,就会怠慢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我知道,他们不是我的奴隶,可以任我处置,我想真正地还原他们,却又是那么艰辛。
我知道,解读他人的同时,面对的其实就是自己的心灵。我曾经是那样地喜爱那些诗情画意,远远地望着的时候,他们是那么美丽而迷人。可是,等我一步步走近,才发现面对他们,我无言以对。笔下写出的文字,有时自己都感到索然无味。我俨然成了自己的奴隶,我有表达的愿望,却失去了表达的自由。
也许是一些愿望太过于强烈,“为赋新词强说愁”,思想混乱,意识模糊。因为有些东西,不能强加于他人,更不能强加给自己。当你的内心不平静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也就没有了应该的法则。那些混乱,缠绕着你,困惑着你,你仿佛戴着脚镣在原地跳舞,既狼狈而又疲惫。你成了自己的奴隶。
那些情意绵绵的诗人或词人们,无论写景,还是状物,笔下莫不关情。那些风景是美丽的,那些情感是真切的。他们是那样的喜欢歌唱,他们不知不觉间成了自己情感的俘虏。当我们今天去解读他们,却又发现,古代的他们正在把现代的我们感动。不用说,这就是情感的力量,文字的力量,让我们几乎没有力量自拔。说不清是他们扰乱了我们,还是我们扰乱了他们。从头再来已经不太可能,因为有些东西已经牢牢控制了我们,就如当年他们痴迷于那些诗词歌赋。
他们已经走得那么遥远,却又让我们感到是那样的真实可见。我想用我的思考把他们唤回,却又怕写不好。因为我喜爱他们,怕自己的文字,误解了他们的文字。可是,我又不能放过自己,总想让他们满意,也让自己满意。
005 西湖,在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