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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预兆

恋人的心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捉摸不定。他不是风,但随着风,轻飘的,随意的,且随遇而安,不知道哪天便不经意地在哪一片土地上安家落户了。他更胜于风。

天下的恋人总是小别胜新婚的,也只有胡兰成,小别便又新婚了。

只不过短短的几个月,他又有了他的小周。

他在武汉的住所被安排在县医院楼下的房间里,平日里自是免不了与年轻的小护士们多有接触之机。其中有个小护士,名为周训德,年方十七,人倒也有几分骨骼清奇之处——“虽穿一件布衣,亦洗得比别人的洁白,烧一碗菜,捧来时亦是端端正正。”

小周家境清贫,父亲因病去世,母亲只是妾,家里还有一群的弟弟妹妹,为人勤快,待人也热心,且生得伶伶俐俐的,见人也不会自己乱了阵脚。

一日,小周正与其他护士们一块儿嬉笑,玩闹间瞥见了胡兰成,于是孩子气调皮地叫了一声“胡社长”。胡兰成于是便随即问了她的名字。正欲交谈更多,忽闻江那边一声爆炸声,惊天动地。震动之余,胡兰成因势道:“这是初次问名,就有这样惊动。”小周听罢,只觉得这样的说法新鲜又生动,初次听得,心里不禁有暗暗的香在涌动。

这段恋情对于胡兰成来说自然是稳赚不赔的。他也未必没有想过,如果追不到小周,于他自然没有损害,他尚有退路,他是从来不缺女人的;如果能将小周要了来,那自然更好,生活起居便有了人照料,枯燥的生活亦会因这样一个小女孩子而增色不少。

至于张爱玲会如何,呵,想她做什么呢?他向来是只要自己快活便罢了的。

胡兰成自起了念头之后,也多有行动,先是像做了教员似的教小周诗词——对于教员这一点,他是向来有自信的。一生之中总有学生崇拜他、喜欢他,甚至是为他争风吃醋、互相攻讦的。后来他晚年在台湾教书,一代才女朱天文对他便是极为崇拜的,甚至是偏袒的。

除此之外,他也请小周吃饭,约去江边散步。一来二去,自是熟络不少,后来索性就开口求爱了。一开始,小周因是正经人家的女孩子,也知晓胡兰成是另有家室的,因为知道母亲做妾的苦,再不想步母亲的后尘,再加之胡兰成比她年长太多,因此并不愿与胡兰成走到一起。

但胡兰成并不就此气馁,反而攻势更甚,所教诗词也是一日比一日暧昧起来,亦有所指。小周如此冰雪聪明,对此何尝不知。于是两人渐渐关系暧昧起来。

小周之事,张爱玲也不是全无耳闻的,因为胡兰成自去武汉之后寄来的第一封信里便提及她了,将她好生夸赞了一番。

张爱玲自是心有所惊。但她对爱情的事往往糊涂,往往盲目,且最大的弱点在于过分地自信。她总以为胡兰成有其他的女人,不过是“刚出狱的时候一种反常的心理,一条命是捡来的”,抑或是“感情没有寄托”,至多也只不过是“对女人太博爱了,又较富幻想,一来就把人理想化了,所以到处留情,当然在内地客邸凄凉,更需要这种生活上的情趣”。

她以为,而那些女人最终都不过是过客,是点染,不能做数的,而最后的归属只能是她这里。她不是不忌妒,她只是傻得天真。她的才情自是无人可比,但她不知道的是,胡兰成对女人的要求是各式各样的,只有一方面特质的突出超群对他的吸引力是不会长久的。

他也许需要张爱玲的才华来提升他的思想,但他也需要普通小女生那种的灵动、活泼、淘气,也需要居家过日子的女人所有的那种贤惠与坚忍。这些在张爱玲身上是难以寻见的,于是只有向别处寻求。

张爱玲对自己的魅力估计过高,也对胡兰成的欲望估计过低,于是她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对小周只不过是欣赏罢了,再无其他。他与小周也只是开开玩笑,跟一个十七岁的正经女孩子还能怎样?于是回信,对于胡兰成口中亲亲近近的小周只是这样云淡风轻地写了一句:“我是最妒忌的女人,但是当然高兴你在那里的生活不太枯寂。”

然而也真就“怎样”了。话说那边,胡兰成与小周嬉笑打闹的日子过了也有些天了,他有一日想确证小周的心意,于是如法炮制,像当年向张爱玲要照片一样,向小周要了照片,还执意要小周题字——大约是经了张爱玲那一次,他汲取了经验教训,知道要明了一个女人对自己的心意,最好的方法莫过于让她在送他的照片背后题上最想对他说的话。

小周拗不过胡兰成,于是挥笔在照片背后写下了一首诗:“春江水沉沉,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心人。”这是胡兰成前不久刚教她的隋乐府诗。至此,胡兰成自是明白小周的心意了,更是喜出望外。

这之后,两人越走越近,到最后终于是同居了。同居的生活亦是多有情趣。胡兰成白天去上班,晚上回来得空便与小周在书案前吟咏诗句,红袖添香,好不自在。平日里趣事也是颇多。

有一日,胡兰成从报馆回来,见小周正在门廊里,待得回去放下衣物东西,再出来却不见了小周。原来小周是故意逃到了楼上去,孩子气地与胡兰成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来。胡兰成也是童心未泯的,竟也“将计就计”地跑去楼上寻,但是惶惶地寻遍了整个医院,亦是不见小周踪影,于是只好灰心丧气地回到房里,却见小周正兀自端端正正地坐在房里呢,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什么事都不知晓的样子,一脸的天真无邪,搅得胡兰成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又一日,胡兰成“逼问”小周到底是爱他不爱,小周装作不肯回答的样子,还紧紧地抿着嘴,待被胡兰成逼得紧了,才不情不愿慢慢吞吞地迸出一个“爱”字来。但是胡兰成刚一放松,她便又说刚刚说的全是假话,将一切全赖掉了。

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情趣,在张爱玲那里,不消说是得不着的。她的爱太浓烈,占有的意味太强,这样的小清新,这样的情调与调情,在她那里怎么会有生根发芽的土壤呢?

那边胡兰成与小周的感情进展得越发如火如荼,这边与张爱玲的信里也越发频繁地提及小周了,这样就算是再笨的女人也是要看出一些端倪的了。“他也不断提起她,引她的话,像新做父母的人转述小孩的妙语”,张爱玲渐渐感觉到小周在精神生活上对他的重要性了。

但那时也为时已晚了,她上一次的回信无异于是对他这种行径的鼓励了。更何况“他是这么个人,有什么办法?如果真爱一个人,能砍掉一个枝干”?

不知不觉便是春节了,胡兰成没有回上海,而是待在武汉跟小周过了一个情意绵绵的除夕。张爱玲呢,还是像小时候说的一样:“一切的繁华热闹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没有我的份了。”

过了春节,正是3月份,胡兰成因为要去南京办事,顺道便回了一趟上海。回来两人都感觉到,关系已经是变了的,再也不似从前了。两人待在一起的时候,胡兰成张口闭口话里话外也全是小周。

张爱玲以为总不至于的事,最终还是一步一步成了真。虽然张爱玲听他言笑间皆是小周,“心里似乱刀砍出来,砍得人影子也没有了”,但是也只能安慰自己要知己知彼,“你如果还想保留他,就必须听他讲,无论听了多痛苦”。

这次来待得不久,5月份便又回小周那里去了。此后断断续续也有回来或者通信,总是觉得越来越变了味道的。

之后回来胡兰成总会带钱给她,张爱玲拿着这钱也总觉得不对味。甚或有一次,胡兰成说起“你这里也是需要钱的”,“你这里”这几个字听在张爱玲耳里只觉得异常刺耳,就像是在外面另安了一个家,原先的那个反成了客室。但张爱玲此时虽对胡兰成心中有怨,也还只是幽怨,并没有满腔的怒气或是怨怼,而对胡兰成,也还是寄希望于他,希望他有朝一日能够回头的。

在此期间,她的创作力已不如从前,唯做一些从前旧作的改编与再创作罢了——将它们改成话剧或是电影剧本,其他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挂念胡兰成身上,甚是忧戚。这一时期,胡兰成对她创作力的影响,是负面大于正面的。

张爱玲就像是一个在炎炎夏日等待风的人,面前是一望无际的明晃晃的世界,当头是刺眼毒辣的日头,身前身后今日明日都只是无尽的高温炎热,她无法走出那个莫名的世界,也没有可以向其呼救的人。

风是与她唯一的约定,但它就只有那么飘飘忽忽的一阵。它来一阵,又走,再来,再走,不对任何人做任何的预告与承诺。没有人能抓得住它,只有它自己才能决定它的来去与方向。

而她呢?它没来的时候,是无尽无休的等待与恐慌,间或等得久了,晕眩了,胡思乱想了,便又会生发出另一个奇异诡谲的世界来,海市蜃楼也是有的。但那个世界是虚幻的,是她为了防止自己支撑不住而给自己的急救药,毕竟不是持久的。于是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它来,盼着它来给她全身上下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检查一番,然后好好救治。

至于要它待在她身边,只做她一个人的风,她即便是想,也知道是不能做这样的幻想了,这样的想法只能算是天真的、不切实际的非分之想了。它要去的地方太多了,要“拯救”的人太多了。大概它觉得世界是遍布荒漠的,以至于它不知哪里生出这许多“责任感”来,要各地都去一去的了。而待它不知哪时真的来到时,只那么轻轻地一丝风拂过,她亦是心满意足的了。

尽管对于她应得的,这已经是缩水了许多的,她有怨,但总是还要感谢这一丝清凉。因为她的世界里,彼时便只有这一股风了。她要是再有所怨怼,怕是连这一股风都要失去了的,只剩下一个炎炎的夏日,一个明晃晃的人影,和一个既望不见过去也望不到未来的无尽的世界。

不,这不是她所想要的,她还年轻,她要知道路在何方。她的天才梦还没有做完,她的名总还是不够盛的。她总还是想追逐,明知即使是穿着新鞋也是赶不上的了。

在这样的日子里,她经常会做梦。一个人,孤孤单单,做些光怪陆离的梦。乃至于有一日当胡兰成打电话来说要回来的时候,“听见他的声音,突然一阵轻微的眩晕,安定了下来,像是往后一倒,靠在墙上,其实站在那里一动也没动”。一个人是要怎样地思念另一个人,才会在听见他的声音时,有这样的反应!

可见胡兰成是怎样少地打电话回来,怎样少地回上海来了。他在那个新家里,真的只能用“乐不思蜀”来形容了。

再有一次回来,恰逢炎樱来张爱玲家里做客,胡兰成将她的座位安在他们俩中间,生生地将三人都割裂了。除了他自己似乎不觉得,张爱玲与炎樱都觉得窘得快喘不过气来。谈到后来,大概胡兰成自己也觉得了家中气氛不佳,便约了炎樱去阳台上透透气。张爱玲则找了个借口避过了。

他们俩在阳台上露天的黑天里,张爱玲则一个人在屋里。屋里的寂静让她足以听到屋外两人的絮语。风亦是助她的,将声气吹了过来,她听得他说:“一个人能同时爱两个人吗?”

谈话结束,送走炎樱后,张爱玲对他说:“你刚才说一个人能不能同时爱两个人,我听来忽然天黑了下来。”对此,胡兰成非但没有半句的安慰或是解释,却终于只是说了句:“那么好的人,一定要给她受教育,要好好地培植她。”

就这样反反复复、来来回回,没有定数,没有承诺,没有解释。虽然张爱玲也曾说过“将来你可以在我这里就这样的来来去去”之类的话,但不承想是这样的情形。

这么些日子以来,她一直是忍耐的,然而总是爱得越深,恨得也越深,到最后还是因爱生怨。此时怕已是怨愤了,只不过就是这怨愤也是静默地深埋在心里的,除了自己,再没有人知道了,甚至可说是生恨的了。

此时已是1945年,抗战眼看着就要胜利了。胡兰成知道自己为日本人办事,少不了要被打成汉奸,轻则牢狱之灾,重则丢了性命,于是早早地打算着要逃命去了。

就在他要走的最后一晚,他睡着背对着她的时候,张爱玲竟是要动了杀机了。

“厨房里有一把斩肉的板刀,太沉重了。还有把切西瓜的长刀,比较伏手。对准了那狭窄的金色背脊一刀。他现在是法外之人了,拖下楼梯往街上一丢。”她这样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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