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臾
你问我爱你值不值得,其实你应该知道,爱就是不问值得不值得。
——张爱玲《半生缘》
相离也不是突如其来的,命运早就为它的一切埋好了伏笔。命运是最伟大的戏剧家,它如椽的巨笔一挥,笔下人物一生的悲欢离合便已都注定了。雾里看花也好,明明朗朗也好,没有人能躲开命运。
当初婚姻的开始便已是若现若隐、若即若离的了。
那日他说了求婚的话,她算是微微地拒绝,于是他微笑着,其实是不知道该如何继续。毕竟那时他已是三十九岁的人了,对于世事人生已经有了惰性,虽说他总是自恃自己与别人不一样,也许还要标榜有重新来过的决心,但总是有畏难情绪的,于是只是“把她拦在门边,一只手臂撑在门上,孜孜地微笑着久久望着她”。
她看着他,觉得那个时候的他“有点女人气,而且是个市井的泼辣的女人”,于是“她不去看他,水远山遥地微笑望到几千里外,也许还是那边城灯下”。
后来他没再来,一两个星期都没再来,连姑姑都觉得了。她那时想,不来也好,其患遂绝,但他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终于还是又来了。
他是自私的,那时候她就知道了。因为他并没有非娶她不可的决心,却还是一趟趟地来,仿佛还是为了照顾她的感情,做了多么了不得的伟大的牺牲。他总说,当着她的面说,并不顾忌她会不会起反感,会不会受伤害。在他们的世界里,似乎从来没有“呵护”这个字眼。
他说:“那时候我想着真的不行也就算了。”
他说:“我想着你如果真的愚蠢的话,那也就是不行了。”
他说:“我看你很难。”说她很难找到喜欢她的人。
他说:“我们这是对半,无所谓追求。”然后讨价还价似的,添补上一句,“大概我走了六步,你走了四步。”
他说:“太大胆了一般的男人会害怕的。”
他说:“一切都不对了。生命在你手里像一条蹦跳的鱼,你想抓住它又嫌腥气。”
他说:“我们的事,顺其自然好不好?”
他说:“偏你话那么多,叽里呱啦说个没完。”
他说:“我们这是睁着眼睛走进去的,从来没有疯狂。”
然而事实是,她要他走。
她说:“我怕未来。”
她说:“我是因为我不过是对你表示一点心意。我们根本没有前途,不到哪里去。”
她说,她有把握可以随时停止。她不过陪他多走一段路,在金色的河上划船,随时可以上岸。
她说:“我难道比不上她?”
两个人互相地猜忌,互相地揣摩,互相地犹疑。
《倾城之恋》里流苏与柳原的一切,仿佛都在现实生活里重演了——不过是世俗的男人,世俗的女人,为了各自的目的,试探着靠近,最终倒也有了真情,有过正果的。
然而当这段时期过去以后,他们确定要在一起了以后,却又是亲近的。不过自然,这亲近里总还是多少有着心理的较量。尤其是胡兰成,永远是在算计,永远是在分析他们的关系。她说的“市井的泼辣的女人”是不委屈了他的。
于是他又说:“我总是忍不住要对别人讲起你。”
又说:“是为了我吗?”
又说:“我去过好些讲究的地方,都不及这里。”
又说:“明明美的,怎么说不美?”
又说:“我是像个孩子哭了半天要苹果,苹果拿到手里还在抽噎。”
又说:“这样好的人,可以让我这样亲近。”
又说:“我不喜欢恋爱,我喜欢结婚。我要跟你确定。”
又说:“你其实很温柔,像日本女人。”
又说:“是真的,两个人都是真的。”
于是她也说:“你的眼睛真好看。”
也说:“我总是高兴得像狂喜一样,你倒像是悲哀。”
也说:“让我在这金色的永生里再沉浸一会儿。”
他的话,捧人的方式各种各样,让人觉得欢喜又虚无;贬人的方式也是砭肌入骨,伤人伤得真切与透彻。她的话,高兴的时候真真实实,让人觉得放心与踏实;灰心的时候也平平静静,沮丧时自己藏着。
于是总是他占了主动权的,“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于是她总是俯就的,俯首帖耳,死心塌地。
这样反复地过了许多不确定的日子,他回南京去办理离婚的事。这中间两人也还是通着信,但也还是反复的,若即若离的。
她有时候看他的信,会觉得有些字句使她悚然惊心。而她写的信,有时也叫他不喜欢。
有一次她写了一首诗去:“他的过去里没有我,寂寂的流年,深深的庭院,空房里晒着太阳,已经是古代的太阳了。我要一直跑进去,大喊:‘我在这儿,我在这儿呀!’”他觉得他的过去有声有色,不是那么空虚,在等着她来;他的未来也毕竟是五彩缤纷的,不会只挂念着她一个人。他觉得她似乎太高估自己了,但他着实是误解了——她从来没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是可以高傲的,她是谦卑的。
她于是突然会觉得“整个的中原都隔在中间,远得叫人心悸”。
然而婚终于还是结了的,新婚的日子亦是多有情趣。
两人坐在一起,挨得近的时候,她就抚他的脸。她抚他的眉毛,说一句“你的眉毛”;她抚他的眼睛,说一句“你的眼睛”;她抚他的嘴,说一句“你的嘴”。一句话也不做评论,只是喃喃地说。但是万水千山的风景早已经都装在里面了。
她看着他,有时竟不相信他是真的,像个孩子一般天真的、冒着幼稚的傻气问:“你的人是真的吗?你和我这样在一起是真的吗?”有时也会远远地看他一个人静静地坐着:“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然而结婚的喜悦似乎都只在张爱玲,胡兰成话里话外似只是淡淡地配合,并无怎样的喜悦。于他,所有的事似都是理所当然的。配合亦是他对她天大的恩赐了。
他写道:“我与爱玲只是这样,亦已人世有似山不厌高,海不厌深,高山大海几乎不可以是儿女私情。我们两人都少曾想到要结婚。”“我们虽结了婚,仍像是没有结过婚。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
他大概是早已忘了,当初他是怎样地反复说着“我不要恋爱,我要结婚”,“我要跟你确定”。大约他说的确定,是另外的意思吧。而今他说什么“我不肯使她的生活有一点因我之故而改变”这样云淡风轻、飘飘然然的话,意也只在于想说叫她不要因她之故耽误了他的生活罢了。
张爱玲于他,动辄是“喜之不尽”、“不胜之喜”,而他所表现得最大的喜悦亦只是“我当然也满心欢喜”。
有一次外出,归途中遇雨,于是坐了黄包车回家。张爱玲穿着雨衣,却只肯坐在他身上,觉得无限的欢欣;而胡兰成却是有着全然不同的感受的,“只觉诸般不宜”。另有一次,张爱玲又是天真起来,使着小性子甜腻腻地叫他“兰成”;而当她要他同样地唤她一声“爱玲”时,他却是千万般地不愿,到最后拗不过勉强地说了一声,也是狼狈不堪的。
就这样一日日地腻在一起好些日子,“男的废了耕,女的废了织”。张爱玲此时的创作虽渐至荒疏,然而她是心甘的,不似胡兰成,几乎要怪起她的“腻”使他懈怠了职事来。
抑或许张爱玲直觉地知道这段爱情经不起年岁的流逝,因此要赶在它结束之前,把所有要说的话都说完,把所有要做的事都做完。她总是这样,总是这样,从很早的岁月里开始,就在追赶,一直在追赶,生怕错过了一丝的美好,而美好面对这样一个诚心追赶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弃之不顾了。
还记得她小时候要接新年吗?她哭着,因为还是错过了,穿着新鞋也是赶不上的了。爱情亦是一样的。从他们相识,到相逢,到相知,到相恋,到现在似乎所有的甜蜜都快赶制完了,亦只不过才九个月。而婚姻却即将像新年一样,“一切的繁华热闹已经成为过去,我没有份了”。
胡兰成很快便从“蜜月期”里抽身而出,投身到他的职事中去了。他开始创办《苦竹》。张爱玲作为他的妻子,自然也是在上面多有作品发表。这时他们两人思想才情上的合拍又花火一般绚烂地亮起人的眼来。
此时张爱玲将这一时期她为数不多的几篇佳作都付梓在《苦竹》上了。胡兰成回忆起来亦是不胜感激的:“我办《苦竹》,心里有着一种庆幸,因为在日常饮食起居及衣饰器皿,池田给我典型,而爱玲又给了我新意。池田的侠义生于现代,这就使人神往,而且好处直接在我身上。爱玲更是我的妻,天下的好都成了私情。”又说,“我自中学读书以来,即不屑京戏绍兴戏流行歌等,亦是爱玲指点,我才晓得它的好。”然而这样的相知相谢,仍是不长久的。
《苦竹》创刊不过四期,便戛然而止了,只剩了炎樱设计的饱满的竹叶与竹竿在记忆里横横斜斜,令人只觉得年华似水,却并回想不出来有怎样的苦楚。
因为有更好的事在召唤他了。
他即刻动身去了武汉,做他的《大楚报》社长去了。
战争的力量是巨大的。他就像是命运的助手,既能让身在其中的人奏出秦淮河边咿咿呀呀的“后庭花”,也能让天上的月有这么许多的阴晴圆缺。战争让他去了武汉,武汉便又为他开出一朵尘埃里的花来,短暂,却也不失其芬芳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