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城墙的倒塌,虽是不知哪里已有裂缝,或是不知哪只白蚁先带的头啮噬,总是开了坍塌的先河的,然后断断续续地裂了多处,然后渐至砖块谢落;然后某一处率先地断裂了,到最后虽没有给人以致命的一击,却总有轰轰然天崩地坼的一刻。许是些微的风吹雨淋便能将之轻易地瓦解了,看似根深蒂固或是庞然大物,只要触中核心命脉了,剩下的便已然是水到渠成的了,当初裂缝里长的青苔或是野草,谁还记得呢?
他们的相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相求与告白。要说相求,无时无刻不在;要说告白,一举一动皆是,叫人难以界定。
从最初的平等到不平等,大约是可算作真正的相恋的开始的吧。这样的相恋,自是于张爱玲来说。
这是源于一次鸡尾酒会,胡兰成约她去的。“她戴着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的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着桃红唇膏,半鬈的头发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地堆在肩上,穿着件喇叭袖孔雀蓝宁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正自无趣的当儿,她看见他坐在沙发上跟人说话,第一次看见了他眼里轻蔑的神气,很震动。她忽然便沉沦了,她觉得她崇拜他,像一个女人在审视另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的心理一样。她崇拜他,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
忽然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了,没有了声息,就像电影进行到了最激烈的地方,忽然便出现了慢镜头,慢慢地将画面拉长,拉长,几乎要叫人屏住呼吸。而正是摄人魂魄的当儿,悄无声息地,一切便定格成一帧画面。然后要么是戛然而止了,要么是急速地回转到原来的地方。现在,她便是定格了。
定格了很久,她的脑海里急速地出现许多缠杂的画面与譬喻来:“等于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当然,这只是她心里的奇异想法,并没有对他说出来的。那时候,大约连她自己都震惊,还回不过神来,又怎能说与他听呢?
至此形势是完全逆转了的,一开始她使他回不过神的气势已经丧失殆尽,而他使她回不过神的气势却是步步紧逼,愈来愈盛气凌人的了。
然而情形不同的是,当初她是还清醒的,还有招架之力的;现在她则被完全地冲昏了头脑,这二十年来一贯的冷与自持,热起来便是极致了,放纵起来便再不顾归路了。现在的她手无缚鸡之力,只等他过来,手到擒来,完完全全地投降于他了。
她彻底地沦陷了。
后来胡兰成再来她家里时,她开始留意他的烟,看他怎样地将烟掏出来,怎样地将它搭到嘴唇里,轻轻地含着,怎样地再掏出打火机,将烟点燃,怎样地呼与吸,将它那一点橘黄的温暖的如日中天的星火,慢慢地吸成了灰烬,怎样地将清净的房间“装饰”得全是烟火的气息,人也是陷在迷雾里若隐若现的,“欲仙欲死”。最终,看他怎样地将剩下的烟蒂余烬捏死在烟灰缸里,然后毫不在意地拍一拍手,吐出最后一缕烟,完毕。
有时候看着他手里一根又一根的烟,她会觉得悲哀,“浮世的悲哀”。很多时候,她觉得她就像是他手里众多烟中的一根,并不比其他的烟更出众一些,更特别一些。
他现在喜爱她,也许只是因为该当是轮到她了,命中注定有这一出,抑或正好是合着他的心情,总之,于她这一方是完全没有主动权的,只是被齐齐整整地排列在烟盒里,任凭他挑选着。他将她点燃了,享用了;她则凭着内心里的东西直钻到他心肺里去,并且是再不容易将她摆脱。最后她的身体燃烧完了,只剩了厚而无用的烟嘴,于是他便毫不留情地将她掐灭在冰冷混杂的烟灰缸里了。
她的一生就此完结,灵魂已经烧完了,空留了一个躯壳在与这冰冷的、与己无干的世界对峙着。而他呢?还有大好的年华和永远没有穷尽的烟等着他。至于肺叶里的那几缕尼古丁,对他来说,毫无妨碍,它们既不至于积累到危及生命的危险程度,也是不忍,不愿。他有十成的把握。
但她是愿意就这样的,就这样做他的一根烟。要不是他,也许她仍是一根烟,并没有更大的价值与用处,却只是白白虚度了年华,过了保质期,给人扔进垃圾桶里,仅此而已,不会再有其他的什么了。而她现在遇见了他,忽然就像是有了生命的盼头。
是的,她确定了,她就是要做他的一根烟,她要他吸完她最后的一点灵魂,全吸到他生命里头去。做他的烟,她是欢喜的。那就毋如叫它作“浮世的悲欢”吧。
不但是烟,看他喝茶,也是一样会没来由地恐慌,没来由地喜乐。
它们那样从山地里苦苦地生长,长成小小的树,拼尽生命的全力在无人的山野里开出粲然的火红的花朵,全不顾这个世道的眼光。它们刚长成的娇嫩的苞芽被不知名的大手采摘了去,与其他许许多多的苞芽一起被烘热、被炒制,甚至被蒸煮,历经无数的蹂躏、无数的灾劫、无数的苦痛,终于成为真正的茶叶,然后干缩成灰绿色的叶,被一同塞进包装袋子里,流向这个尘世的不知道哪个角落。
它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不知道剩下生命的路在何方,直到遇见他。他将它从难以呼吸的黑暗里随意地掏出来,放进他的杯子里。对,他是无意的,但却改变了它的一生。滚烫的温度涌遍了它的全身,它虽历经一瞬间的万箭穿心,但却着实是受到滋润了。
它干枯了这么久,是多么渴求与珍惜这份滋润啊,尽管对它来说是烫的,但比这更残酷的刑罚它都已经经历过了,还有什么承受不来的呢?它将它曾承受的痛与满含的爱毫无保留地舒展开来,任他肆意地品尝玩味,肆意地观察它的身姿。
第一遍,他尝尽了它的苦,但他却并不觉得涩或反感,反是珍爱的。
第二遍,他还是能感受到残留大半的苦味,毕竟一个生命体所承受的苦痛不是那么容易消散的,但是已能感受到温度与水对它的滋润,它渐渐地有那么一丝丝的甜味了,灰绿色渐渐过渡成墨绿色。他觉得更有味道,猎奇心越发地重了,简直是要迫不及待地喝下一道了。
第三遍,原来生命中的苦已经消散了大半,本质里的甜开始慢慢地显露出来,曾经在山间吸收的日月光华,聆听的鸟啼婉转,见证的姹紫嫣红,接触的甘霖雨露都在这一道里显露了。生命厚重的外衣褪去,显现出它原来的绿来。他觉得这时的茶是惬意的,茶也惬意,品茶人也惬意。
第四遍,味道渐渐地开始失却了,颜色也渐至鹅黄,但总还算是有滋味的,在没有那么多茶叶的情况下,他还是愿意再多泡几道的,而此时的它也是渐渐地倦怠了,生命的光与热、痛与乐都已经成为过往了,它想合一合眼,休息一会儿。它累了,它折腾坏了,它想好好睡一觉。第五遍,第六遍,第七遍,渐渐地再也没有滋味了。
它也疲乏了,他也厌倦了。于是他将这杯茶倒掉了,与掐灭烟一样地毫无留恋,甚至是带着对下一杯茶的迫不及待的心情。
然而,她是多么愿意就这样做他的烟与他的茶啊。她愿意这辈子就因他而生,因他而灭。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沉沦了,然而她并不想有人来救她,亦并不想自救。
这样,她至少是喜乐的,就算毁灭,也是轰轰烈烈的,是她所要的传奇;否则,虽然得以苟存,那又如何呢?就这样平平淡淡、波澜不惊地了此残生吗?不,她不要。她坚信,命运让她受这样多的磨难,不是为了让她过白开水一样的人生的。
她于是终于不再犹疑了,毅然决然了,义无反顾了。她要叫他知道她对他的崇拜,她要叫他知道,她是完完全全地属于他了。“将我的心取去吧,随你怎样处置。”她心里这样对他叫喊着。
他走后,她将他的烟头收起,小心翼翼地封存进一个信封,渐渐地积少成多了。有一次,她将这一信封的烟头拿给他看。他只是笑笑,并没有怎样地欢喜、讶异或是震动。这也是她早已料到的。她进一步,他必然是要退一步的。而且这笑里包含着多少胸有成竹,多少理所当然。她知道,他是始终在斗,始终在较量的。但她是全不顾的了,她愿意伏地认输。
他既然对这并不表示多少,那么便只有她更进一步了。
一次,他向她要她的一张照片。她毫不犹豫地给了,并且在背面写上卑微的却又成绝唱一般的字句:“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而他却只是“端然地接受,没有神魂颠倒”。
呵,真真是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了。
正如一开始说的,他们的相恋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相求与告白,叫人难以界定。如果说她觉察到自己对他的崇拜是相恋的开始,那么,那还只是“暗恋”的;到她义无反顾地将这崇拜叫他知道向他宣言时,那是真真正正地“明恋”了。
有天晚上,他临走像往常一样掐灭了烟蒂,她站起来送他出去。他忽然双手按在她的胳臂上,说:“眼镜拿掉它好不好?”于是她笑着摘下眼镜,他吻了她。
她感到一阵强有力的痉挛在他胳膊上流下去,可以感觉到他袖子里的手臂很粗。这个时候,她想道:“这个人是真爱我的。”这句话竟与后来《色·戒》里王佳芝想的一模一样,可见胡兰成对张爱玲创作上的影响了。
一天之后,他在外头喝了酒,算是壮胆吧。再来她这里时,他坐到她旁边,说:“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这大概算是对她心意的回应了吧。她是爱他的,毫无疑问,但她忽然不敢应他的请求。时局是这样的乱,他又有这样多的家室子女,未来能确定吗?于是她只淡淡地说了句:“我现在不想结婚,过几年我会去找你。”其实她只是不便说,等战后,他逃亡到边远的小城的时候,她会千山万水地找了去,在昏黄的油灯影里重逢。
他微笑着没作声。
她是想对了一半的。日后他确实是流亡了,她也是千山万水找了去的,只是那时的他已另有了一个家庭,并不再欲见她了。
就这样一日一日地来,又过了许多日子,终于是开始要正经操办起来。他回南京,又回来,终于最后报纸上一齐报道了他跟两个太太离婚的消息。大家都揣测他们俩要结婚了,连张茂渊都不禁得意起来:“看你们再说跟我一块儿就不想结婚了。”
于是便真的在一块儿了,尽管有人劝她,“露出三分恐惧的笑容”、“这世上有吃人的魔鬼”,他不算是好人。但他倒是主张要向大众宣布,将来要请吃酒的,不过她不愿,她是寂静惯了的,再加上时局又这样乱。
于是最后连法律文书都没有,仅一纸婚书,上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见证者仅张爱玲的好友炎樱一人,婚书旁留下了她的证明——“炎樱为媒证”。
当时的炎樱怎能知道,她一路见证的婚姻,最终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散了。
她又有什么办法呢?
莲花的开落是没有办法的事,昼夜的轮回是没有办法的事,四时的更替是没有办法的事,星辰的运转是没有办法的事,宇宙的生灭是没有办法的事。那么,怎么叫她对他们的婚姻有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