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乐山的环境尽管清静幽雅,却也给端木、萧红夫妇带来了困扰。一来歌乐山与端木办公、任课的地点都相距遥远,交通不便;二来这里老鼠猖獗,常常在夜里追逐嬉戏,把食物拖得七零八落。萧红见到老鼠,每每惊恐地惨叫,端木虽不怕老鼠,却也被萧红的尖叫声惊醒。在这样的情况下,两人商定,还是下山另找房子。
1939年5月,得益于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的安排,端木和萧红搬到了嘉陵江畔的黄桷树镇,与内迁的复旦大学所在地北碚镇隔江相望。这里远离重庆市区,一向喜欢和朋友在一起的萧红,到了北碚,竟彻底开始了与端木的二人世界。正如绿川英子所不满的那样——“于是不久之后,他们就在北碚自囚在只有他们两人的小世界中”。
刚搬到北碚,教务长孙寒冰和《文摘》负责人贾开基就来家里看望,并邀请萧红也到复旦大学兼任一两节文学课,不料被萧红一口回绝,让孙寒冰和贾开基几乎下不来台。端木虽然也不会圆场,还是说,将和夫人再商量商量。
孙、贾二人走后,萧红便对端木说:“我怎么能去教书?教书必得备课,还要把讲义编好,与写小说、散文不一样。讲课时间一长,就会变成‘学究’,也只会写出‘教授小说’。有人写小说,就有学究味儿,我不教书,还是自由自在地搞我的创作好。”
端木知道萧红崇尚自由,又极为看重她的创作,就不再提教书的事了。
萧红笑着说:“有人巴不得到大学去教书呢,我可不稀罕什么教授头衔。”
端木听出萧红是在“嘲讽”自己,便也打趣道:“不去就不去吧,干吗把矛头对准‘在下’呢?”
萧红随即笑着解嘲:“我现在是教授家属,否则连住的地方还没有呢!”说着,夫妻俩高兴地笑作一团。
转眼间,鲁迅先生逝世已快三年了。萧红刚来重庆时,正值鲁迅逝世两周年,许广平曾写信给她,嘱咐她收集一些重庆方面纪念鲁迅逝世两周年的相关报道。当时的萧红预产期临近,无法出席纪念活动,待身体恢复后再想收集,时间已过去了很久,无法集全,只得给许广平去信解释。
萧红回想着这三年,先生去世时,她人在东京,哭声无法和大家的哭声混在一道;先生逝世周年时,她身处淞沪会战爆发后的混乱中,匆匆逃离上海避难武汉,所写的文字只有两篇不长的散文;先生逝世两周年时,她又即将临盆,身不由己。萧红深感,这三年来为先生所做的事情太少了。而今住在黄桷树镇,生活相对安定,她便开始写回忆鲁迅的纪念文章,这也是她长久以来的一桩心愿。
9月22日,萧红整理完成《鲁迅先生生活散记——为纪念鲁迅先生三周年祭而作》,此后又应邀写了《记忆中的鲁迅先生》、《记我们的导师——鲁迅先生生活片断》、《鲁迅先生生活忆略》等多篇文章。
10月下旬,萧红将这些文章整理成一本小册子,定名为《回忆鲁迅先生》,这篇长文,成为萧红最著名的散文之一,直到今天,依然以它的真挚、自然和温情感动着无数读者。这也是萧红在重庆期间写出的成就最高的作品。
文章里的鲁迅,不再是那个遥远的钢铁巨人,而是一个风趣的长者,一个慈爱的父亲。看似生活往事的随意叠加,却让我们看到了萧红对先生细致、独到的知解,让我们看到了一个立体、真实而鲜活的鲁迅——他永远活在萧红心中,活在她隽永的文字里。
1940年7月,《回忆鲁迅先生》由重庆妇女生活出版社初版,附录许寿裳《鲁迅的生活》和许广平《鲁迅和青年们》两文,出版后持续风靡,又多次再版。
在编写这本小册子时,对旧事的重温让萧红心中充满了思念和怅惘。自从在江津生产后,她的身体一直没有从虚弱中完全恢复,此时又出现了肺病的症状,脸色苍白,精神倦怠,人也越来越消瘦。流浪哈尔滨时的营养不良,从东北辗转到西南连年的颠沛、心情的郁结,以及两次非正常状态下的生产,这些都毫无疑问严重损害了她的健康。萧红担心自己精力和体力的不济会耽误工作,便请来当时复旦大学的学生姚锛帮忙,由她口述,姚锛做部分记录后,她再进行整理。姚锛回忆道:在黄桷树镇嘉陵江畔大树下的露天茶馆,饮着清茶,她望着悠悠的江水,边回忆边娓娓动听地叙述着她在上海接受鲁迅先生教益的日子。我边听边记,她根据我的记录,整理成文。
1939年秋,萧红随端木蕻良搬进一座名叫“秉庄”的二层小楼,这是黄桷树镇上唯一的新式楼房。搬家后的端木夫妇,除了参加一些文艺活动外,并不与人往来,与旧日的朋友越发疏远了。
胡风夫妇1938年底抵达重庆后,不久也应复旦大学文学院院长伍蠡甫之邀,在复旦任课。一家人原本住在重庆市区,因发生了“五三、五四”大轰炸,也于1939年6月搬到了黄桷树镇。
尽管同住在北碚乡下,萧红却再也没有去看望过胡风夫妇。胡风猜测,或许是因为萧红曾在梅志这里看到了萧军的照片,受到了刺伤,所以不愿再来走动了。
在一次赶集时,梅志远远地看见了萧红。她和保姆一起,在杂货摊边选购日用品,保姆手里提着砂锅、铁锅之类,萧红空着手,保姆要什么,她就打开皮包付钱,从不提出异议,似乎只想快点离开。
梅志看出,身为教授夫人的萧红虽然生活宽裕,却并没有兴致。“可能是想到了过去,那时可不是她一个人安家,一个人奔波操劳,那时她得到作为一个女人的照顾和爱护,而今天她成了保姆的主人,保姆头头罢了。”
一个月后,梅志去小学校接儿子晓谷,路经复旦的操场,她看见萧红穿着蓝底白花旗袍,一个人站在篮球架旁,望着远处的青山和将消失的红霞,似乎在沉思。梅志本不想打扰,萧红却转过头来,亲切地问:“你住在这里么?”
“我就住在溪沟那边坝子上的老乡家,怎么样?你稍等一会,我上街去接孩子,回来领你一道去我家坐坐。”梅志高兴地邀请她。
萧红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拒绝了:“不了,下次吧,下次我会去看你们的。”
梅志只好告别了她,等接了孩子回来,萧红已经不见了。
尽管不再来往,梅志却常常在街上见到端木和萧红。他们不是有说有笑地并肩走在一起,而是像陌生的路人一样——他低头在前边走着;她在他之后两米远的地方,也低着头,默默跟随着他。他还是穿着那件咖啡色夹克,她也还是穿着旗袍,有时在外面加一件红毛衣。然而她瘦了——瘦得不像样子,两肩高耸着,缩着脖子,背还有点佝偻,看上去完全不像一个还不到30岁的少妇。
想起几年前在上海的时候,她还是那个昂着头挺着胸,用劲儿地响着皮鞋在马路上赛跑的年轻姑娘,梅志感到说不出的心酸。萧红下定决心离开了萧军,可是现在,她得到了什么呢?
在秉庄,作家靳以是端木和萧红的邻居。这段日子里,他几乎是唯一与萧红有接触的文艺界的朋友。
据他回忆,萧红和端木在一起的生活很封闭,连窗口都用纸糊住了。身为一家之主的端木完全是一派艺术家的作风,披着长头发,入晚便睡,中午12点钟起床,吃过饭,还要睡一大觉。于是萧红不仅要烧饭、做衣裳,要在骄阳下跑东跑西,还要因为端木没有起床而饿着肚子等他吃饭。
一天,端木推开窗子,发现邻居家的女佣把一双脏兮兮的旧鞋子放在书桌前的窗台上晾晒。此前多次警告过四邻的女佣不要在窗台上堆放杂物,却还是有人不听话,这让端木不禁大为恼火,故意猛地一推窗扇,窗台上的鞋子便都被推掉了。女佣仗着主人家有势力,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端木开了门,二话不说,一把将那妇人推了出去,妇人顺势倒在地上,不依不饶,大嚷大闹着大学教授打人。端木关上门,丝毫不理会这件事已在小镇传得满城风雨。
最后依然是萧红去收拾烂摊子。她到镇公所回话,又到医院验伤,最后赔钱了事,一切琐碎又麻烦的事情都是她一个人奔走。端木却一直心安理得地躲在家中,把房门关得紧紧的,就好像不是自己惹了事一样。
这件事,让靳以极为愤愤不平。直到萧红去世后,在回忆她的文章里,靳以依然难以抑制对端木的愤怒:当她和D同居的时候,在人生的路上,怕已经走得很疲乏了,她需要休息,需要一点安宁的生活,没有想到她会遇见这样一个自私的人。他自视甚高,抹却一切人的存在,虽在文章中也还显得有茫昧的理想,可是完全过着为自己打算的生活。而萧红从他那里所得到的呢,是精神上的折磨。她怎么能安宁呢,怎么能使疾病脱离她的身体呢?
这一年,端木应戴望舒之邀撰写长篇小说《大江》,2月1日在香港《星岛日报》副刊《星座》上开始连载。由于任课和办刊繁忙,连载小说为端木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写到第七章时,端木病倒,想写信告诉戴望舒在报上登载“作者生病暂停”的启事。萧红却劝端木不要停止连载,生病期间由她来代笔。这部近14万字的小说,最终于1939年11月24日完稿,其中萧红代写的部分,与端木风格迥异,然而为了纪念两人的合作,在出版单行本时,端木依然保留了萧红的文字。
——这是这段时间里,这对作家夫妇留下的少有的“趣话”。
继“五三、五四大轰炸”后,日军的空袭目标逐渐从重庆市区向周边郊区蔓延。1939年12月,由于日军探测到北碚藏有国军的军火库,加紧了对这一乡村小镇的轰炸。萧红和端木平静的书斋生活再一次被打破。
渐渐地,敌机不仅是白天轰炸,晚上也肆意盘旋骚扰,俯冲的轰鸣声震耳欲聋。人人都处在恐慌和疲惫中,原本身体就孱弱的萧红,更加忍受不了这种担惊受怕,昼夜不宁的日子。她与端木商量,决定离开重庆,另寻能够安心写作的地方。
武汉沦陷后,大批文人分流到了重庆和桂林,端木的想法是也转移到桂林去,舒群、艾青和鹿地亘等人已在那里。而萧红认为,战火或许还会再向西南蔓延,如果桂林也从后方变成了前线,他们就还要再次转移,不仅身体吃不消,也无法安心写作,不如直接到香港去,能获得较长时间的稳定。当时,萧红和端木都已有作品在香港发表,并且端木正在港报上连载小说《新都花絮》,两人在港的生计也不成问题。
端木顾虑,在内地的抗战热火朝天之时,“逃”到香港可能会招致不好的影响。萧红则说,身为作家,在战时能写出好的作品,就是对抗战最大的贡献,其他的都不重要。
为此,夫妇俩征求了正在重庆乡下养病的《新华日报》副总编华岗的意见,华岗在综合分析形势尤其是萧红的身体状况后,也认为桂林很难久留,支持二人到香港去。
那时,端木刚刚拿到了复旦大学全职教授的聘书,他去信告诉孙寒冰,自己和萧红有转移到香港去的想法。孙寒冰也表示支持,并说,复旦大学已在香港设立了大时代书局,端木和萧红到港后,可住在书店的楼上,希望他们可以帮忙编辑《大时代文艺丛书》。
就这样,端木和萧红定下了他们人生的下一站——香港,这也是萧红短暂的一生中,最后的停泊地。
【附录】
靳以(1909~1959),原名章方叙,天津人,现代著名作家。1927年从南开中学高中毕业后,来到上海进入复旦大学预科,后升入该校商学院国际贸易系本科。1932年大学毕业后,到哈尔滨帮助父亲经营五金行,后弃商从文。在哈尔滨盘桓的半年里,了解到一些底层人物的生活,并借此创作了成名作小说《圣型》。在重庆期间,任复旦大学教授,兼《国民公报》副刊《文群》编辑,并与端木一起合编复旦大学《文摘》战时旬刊。
华岗(1903~1972),又名延年,字西园,浙江省衢州市龙游县人,中国现代哲学家、史学家、教育学家。1925年8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后,开始从事职业革命活动。1938年1月,在汉口创办《新华日报》,任总编辑。1939年春,退出了具体的编务工作,暂住重庆大田湾乡下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