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票终于买到了!
1938年9月中旬,萧红和李声韵结伴,搭上了去重庆的轮船。不料船到宜昌,李声韵突然病倒,被送进医院。萧红只得一个人继续换船前行。
在天还没有放亮的码头,她在忙乱中被纵横的缆绳绊倒。怀着将足九个月的身孕,手中还提着包袱,她想挣扎着爬起来,但实在是没有支撑身体的臂力了。
“孩子呀,孩子呀!你就跌出来吧!我实在拖不起了,我一个人怎么把你拖大!”她痛苦地想着,可是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孩子什么事儿也没有。
衰弱和疲倦向她袭来,她索性平静地躺下了。船不会等她,早已沿着江水逆流而上,不见了踪影。
江上一片深黛,四野悄无人烟。滔滔浊流映着夜空中仅剩的几枚星,越发显得稀疏寥落,偶尔泛起的波光,一眨眼便被那笼在水波上的薄雾抹得模糊了。
恍惚中,似乎回到了呼兰河畔,回到了祖父的后园里,年少时的夏夜,也是这样静静地躺着,躺在湿软的草丛中,看着夜,数着星,回味着祖父教过的诗句。祖父念:“少小离家老大回……”被祖父宠溺着的小孙女也跟着念:“少小离家老大回……”
梦醒了,祖父的后园不见了。隔着夜,隔着天——抑或隔着生与死——不知家在何处。
她忍不住想到了端木,自己的丈夫。一个多月以前,在她的劝说下,他顺从了她的意志,离开了她。可是现在,她无助地躺在这异乡的码头上,多么希望有个人能陪在她身边啊!这个世界上,到底有谁可以为她遮风挡雨呢?要是萧军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呢?他的身影又浮现在了她的眼前,突然“咯噔”一声,她感到了结痂的伤口突然迸裂的痛。
无名的愤懑不觉涌上了心头:“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以后去日本,又从日本回来,现在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似的……”
天将亮的时候,她才被一个赶船的路人扶了起来,等到下一班船,继续拖着沉重的身体赶往重庆。
端木蕻良只身到达重庆后不久,应复旦大学教务长孙寒冰的邀请,任内迁重庆的复旦大学新闻系兼职教授,兼复旦大学《文摘》副刊主编,暂住昌平街黎明书店楼上。由于住房紧张,萧红来到后,端木暂时将她安置在他的同学兼远亲范士荣家中,范家夫妇对萧红非常热情,专门为她准备了一间小屋让她休养。
端木忙于任教、写作、办刊的种种事宜,又丝毫不懂得如何照料产妇,让萧红不得不为自己的生产问题忧心。一个人待在范家,人地两生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情急之下,她想到了多年来的老朋友——罗烽白朗夫妇。
1938年6月,白朗带着刚出生半年的婴儿,和罗烽的母亲一起从武汉坐船抵达重庆,八月初,罗烽和端木坐了同一班船随后赶来,托人在江津找到一间房子,将家搬去。罗烽不常回家,多数时间在重庆临江门横街三十三号楼的“文抗”会所忙工作,家里只有白朗和婆母一起照顾不到一岁的孩子。这些年来,在山河破碎的日子里,尽管大家都在为了事业和生活而奔波忙碌,但朋友间的情谊却一直保持着,尤其是萧红和白朗这对女友,更是情同手足。若是萧红去白朗家待产,一定能得到很好的照顾。
端木也认可了萧红的这一想法,两人随即去信询问,白朗很快就回信说,欢迎萧红去他们家。就这样,萧红抵达重庆不久,就只身坐船去了江津的白朗家,等待这个让她焦虑不安的小生命降临人世。
一个多月的待产时光里,因为生活的安定,萧红得以静心地投入创作。10月上旬,她完成了散文《鲁迅先生记(一)》,并将1937年10月刊发在《七月》上的《在东京》一文改题为《鲁迅先生记(二)》,在恩师逝世两周年的日子里,用文字表达自己虔诚的祭奠。此后,她又完成了短篇小说《孩子的演讲》和《朦胧的期待》。
在写作之余,萧红靠写信和裁制衣服打发日子。她的心灵手巧,在给萧军做“礼服”那件事上已有充分的体现,这时,她为自己做了一件丝绒旗袍,不但十分合体,而且还绣了花边。
1938年底,胡风和梅志夫妇搬到山城后,萧红前去拜访。那一天,她穿着一件自裁自缝的黑丝绒长旗袍,手执梅花,亭亭玉立地出现在梅志面前,高贵清雅的气质让梅志眼前一亮,只觉得她真美,都忘了普通的应酬,拉着她的手,就像他乡遇故人似的亲热。
梅志在回忆中赞叹道:
她将金线沿边钉成藕节花纹,那有凹凸花纹的铜扣被她擦得锃亮,使这衣服显得光彩夺目,穿衣人也就颇有神采了。我还看到过她穿的另一件她自己亲手缝制的毛蓝布旗袍,她用白丝线绣上人字形的花纹,虽是粗布料,穿上它可显得雅致大方。我心想原来她是爱美的,也很有审美力,过去是没时间?没心情打扮自己?
自6月在武汉分别后,时隔四个月,萧红与白朗在重庆的重逢似乎并未给两人带来应有的快慰。白朗发现,和端木在一起后,萧红“感情的突变是非常显著的”。她回忆道:虽然整天住在一个房子里,红却从不向我谈起和军分开以后的生活和情绪,一切她都隐藏在她自己的心里,对着一向推心置腹的故友也竟不肯吐露真情了,似乎有着不愿告人的隐痛在折磨着她的感情,不然,为什么连她的欢笑也总使人感到是一种忧郁的伪装呢?
这一切,在我看来都是反常的。我奇怪,为什么她对一切都像是怀着报复的心理呢?也许,她的新生活并不美满吧?那末,无疑地,她和军的分开该是她无可医治的创痛了。
我们无从知道萧红不愿告人的隐痛是什么,或许,是为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感到不安?或许,她的内心深处其实也在怨恨着端木对她的不闻不问?——只是,这是“自作孽”,朋友们一向都不认可她嫁给端木的决定,现在她受了委屈,还有什么脸面向人诉说呢?
1938年11月,白朗把即将临盆的萧红送进医院。在这家私立小妇产医院里,萧红顺利生下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婴。孩子有着和萧军一模一样的低额头和四方脸,但出生仅三天后,这个可怜的小生命便离开了人世。
关于幼子夭折的往事,萧红一直讳莫如深。白朗的女儿金玉良在《一首诗稿的联想——略记罗烽、白朗与萧红的交往》一文中,写下了母亲告诉她的故事:“白朗早早晚晚去医院送汤送水照顾萧红母子。一天,萧红对白朗说牙疼,要吃止痛片。白朗给她送去德国拜尔产的‘加当片’,这是比阿司匹林厉害得多的镇痛药。第二天一早,白朗照旧去医院,萧红告诉她孩子夜里抽风死了。白朗性格率直爽朗,遇事少转脑筋。听到这突然的消息,马上急了,说:昨晚孩子还好好的,怎么说死就死了?她要找大夫理论。而萧红死活阻拦不让找大夫。”
又据曹革成《我的婶婶萧红》一书的记载:萧红产后,罗烽写信告知端木蕻良:“产一子,已殆。”端木立即去信安慰萧红,并告诉她,正在找房子,将为她安置一个安静的家,回来即可投入创作……
而端木蕻良晚年在接受采访时却说,萧红出院后,从未和他提及孩子夭折的事,也未向他做过任何解释。
从这些材料可以看出,在理智上,萧红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对孩子的死也有意表现得极其冷淡,这不禁让我们想到了她送走第一个女儿后,在萧军面前的强作镇定。
当年的忍痛割爱,或许还有一层原因是她与萧军生活的困窘,大人都吃不饱饭,自然更没有能力养活孩子。而这一次,即便是在战乱中,以萧红的收入,想给孩子一个像样的生活,也是不成问题的,然而,自从和端木在一起后,萧红便千方百计地想要打掉这个孩子,无奈一来错过了堕胎时机,二来亦没有堕胎的条件。
萧红并非不爱孩子。她喜欢鲁迅的孩子海婴,也喜欢胡风的孩子晓谷。海婴和她的关系自不必说,晓谷每次看见她,也都是高兴地喊“萧姑姑”“萧姑姑”。对于萧红孩子的夭殇,梅志曾写下自己的“不解”:这当然是萧红的不幸!但她绝对不是不愿做母亲,她是爱孩子的。是谁剥夺了她做母亲的权利、爱自己孩子的权利?难道一个女作家还不能养活一个孩子吗?我无法理解。不过我对她在“爱”的这方面更看出了她的一些弱点。
这段话似在隐隐地表明,是萧红的“弱点”,剥夺了她做母亲、爱孩子的权利。这“弱点”不言而喻,正是端木。——她是为了端木放弃了自己的孩子。
萧红在心里一直感激端木接纳了怀着萧军孩子的自己,正因为端木待她的这份情,让她也必须为端木考虑。她很清楚,不论是孩子的出世、成长,还是孩子日后将招致的纷纷议论,对于端木来说都必将是深深的伤害。她不愿让萧军的孩子毁掉端木本应有的幸福。
作为端木的新娘,孩子的早夭让萧红感到解脱;然而作为一个母亲,作为一个在六年之中一连失去两个孩子的母亲,她怎能不痛?怎能不悔?怎能不恨?在那些午夜梦回的时刻,听到记忆里孩子的哭声,面对良心的拷问和谴责,那份撕心裂肺肝肠寸断的疼痛,她只有独自咽下,独自饮泣……
这一生,萧红再也没有怀过孩子。或许,真的是命里注定,她只能一个人走路,一个人,孤独地来,亦孤独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