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6年9、10月间,萧军从青岛出发,赴张店和天津短暂旅行数日,其后便回到了上海。
二萧分别时曾经约定,为了减少鲁迅先生回信的劳顿,两人离开上海后都不要给先生写信。然而鲁迅却很记挂萧红,在1936年10月5日写给茅盾的信中,他说:“萧红一去以后,并未给我一信,通知地址;近闻已将回沪,然亦不知其详……”
远在他乡的萧红并不知道,她敬重、爱戴,视之如父亲的先生已然生命垂危。
10月17日,病魔袭来,一夜未眠。
10月18日,依旧终日气喘。
10月19日凌晨,天将发白时,鲁迅病逝于上海大陆新村九号寓所。
萧红并未在第一时间得知消息,在10月20日写给萧军的信中,她似乎依然怀着愉悦的心情写道:“我这里很平安,绝对不回去了。胃病已好了大半,头痛的次数也减少。至于意外,我想是不会有的了。”
“6元钱买了一套洋装(裙与上衣),毛线的。还买了草褥,5元。我的房间收拾得非常整齐,好像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一样。草褥折起来当作沙发,还有一个小圆桌,桌上还站着一瓶红色的酒。酒瓶下面站着一对金酒杯。大概在一个地方住得久了一点,也总是开心些的,因为我感觉到我的心情好像开始要管到一些在我身外的装点,虽然房间里边挂起一张小画片来,不算什么,是平常的,但,那需要多么大的热情来做这一点小事呢?非亲身感到的是不知道。我刚来的时候,就是前半个月吧,我也没有这样的要求。”
“报上说是L.来这里了……?”①
因为心情好起来,她又有了爱美的愿望,给自己买了新衣服,也把自己的小屋子装饰得更舒适、更温馨。这里平静的生活,让她愿意长住下去了。她甚至还在天真地问着,是不是鲁迅先生要来这里了?她不知道,上天施舍给她的欢乐总是那么少,在她还沉浸在美好的愿景中时,一个最沉痛的噩耗已然向她袭来。
10月21日,萧红隐隐约约从报上得到消息,只是不敢相信,在唯一的熟人的劝慰下,她只当是自己日文不好,把意思理解错了。
然而10月23日,她读到了一份中国报纸,看到确凿无疑的白纸黑字和鲁迅先生的遗容,那一刹那,她几乎要被哀恸击倒。
止不住的泪水模糊了视线,三个月前,鲁迅先生为她饯行的情景依稀浮现在眼前:先生坐在藤椅上,叮嘱她说:“每到码头,就有验病的上来,不要怕,中国人就专会吓唬中国人,茶房就会说:验病的啦!来啦!……”可是现在,这位帮助她、提携她、疼爱她的长者,已经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前几天她还说着“绝对不回去了”,而读到噩耗的这一刻,她却想立即“一步踏了回来”。
萧红确知消息的那一天,正是上海各界公祭鲁迅的日子,在那前后,萧军忙于丧仪的种种事务,没有时间,更没有勇气写信给萧红。但在16个青年作家联名集体敬献给鲁迅先生的花圈挽联上,萧红的名字亦位列其中。
鲁迅的突然逝世,让萧红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她又开始发烧,对祖国的思念也与日俱增:“这几天,火上得不小,嘴唇又全烧破了。其实一个人的死是必然的,但知道那道理是道理,情感上就总不行。我们刚来到上海的时候,另外不认识更多的一个人了。在冷清清的亭子间里读着他的信,只有他,安慰着两个漂泊的灵魂!……写到这里鼻子就酸了。”(第二十五封信)
“不敢说是思乡,也不敢说是思什么,但就总想哭。”(第二十五封信)
“因为夜里发烧,一个月来,就是嘴唇,这一块那一块的破着,精神也烦躁得很,所以一直把工作停了下来。想了些无用的和辽远的想头。”(第二十九封信)
曾经,鲁迅先生的信,是她和萧军初到上海的日子里唯一的安慰,而现在,天水相隔,她却不能为先生做任何事情,这怎能不让她心痛呢?
得知先生去世后,萧红最担心的就是许广平和海婴,她不断在信里向萧军询问母子俩的情况:“孩子还小,还不能懂得母亲。既然住得很近,你可替我多跑两趟。别的朋友也可约同他们常到她家去玩,L.没完成的事业,我们是接受下来了,但他的爱人,留给谁了呢?”(第二十六封信)
“关于回忆L.一类的文章,一时写不出,不是文章难作,倒是情绪方面难以处理。本来是活人,强要说他死了!一这么想,就非常难过。许,她还关心别人?她自己就够使人关心的了。”(第二十八封信)
“许的信,还没写,不知道说什么好,我怕目的是想安慰她,相反的,又要引起她的悲哀来。你见着她家的那两个老娘姨也说我问她们好。”(第三十封信)
“周先生的画片,我是连看也不愿意看的,看了就难过。海婴想爸爸不想?”(第三十二封信)
1936年冬天,张秀珂从东北来到上海,萧军帮助他安排了住处。
1937年1月9日,萧红从东京转道横滨,搭乘日本游轮“秩父丸”号回国。1月13日,抵达上海汇山码头。游子飘零归来,迎接她的,不再是鲁迅先生慈祥的面容和明朗的笑声,而只有上海的冬日,比往日更加阴冷黯淡。
见到久别的弟弟,萧红冰凉的心中或多或少吹进了些许暖风。她问秀珂:“你同家脱离关系了吗?”秀珂只好承认说:“我是偷着跑出来的。”他向姐姐讲起家里的情况,萧红只是淡淡地说:“那个家不值得谈了。”
二萧住进吕班路256弄一家由俄国人经营的家庭公寓,当时许多流亡的东北作家也集居在这里。安顿下来后,萧红便要去看望鲁迅先生。离开上海以前,曾无数次去先生家里谈天、吃饭,想不到回来以后,竟只能去万国公墓拜望先生了。短短的半年,对她来说却恍若隔世,仿佛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只能到这里来见先生呢?
从墓地回来,萧红写下悲痛欲绝的《拜墓诗》:跟着别人的足迹,
我走进了墓地,
又跟着别人的足迹,
来到了你的墓边。
那天是个半阴的天气,
你死后我第一次来拜访你。
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株小小的花草,
但,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
只是说一声:久违。
我们踏着墓畔的小草,
听着附近的石匠钻刻着墓石,
或是碑文的声音。
那一刻,
胸中的肺叶跳跃起来,
我哭着你,
不是哭你,
而是哭着正义。
你的死,
总觉得是带走了正义,
虽然正义并不能被人带走。
我们走出墓门,
那送着我们的仍是铁钻击打着石头的声音,
我不敢去问那石匠,
将来他为着你将刻成怎样的碑文?
离开半年了。回到熟悉的上海,她只想和先生说一声:久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