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萧红和萧军的约定:她去日本,他去青岛,暂时以一年为期,到时再到上海聚合。
1936年7月21日,萧红抵达东京,租居在离黄源夫人许粤华不远的地方。安顿好以后,她立即给秀珂写信,约他三天后的下午6点在一家饭馆见面。
那天,她特地穿了一件红衣裳,5点就坐在饭馆里等待,一直等到6点半,仍然不见秀珂的踪影。第二天,她便去秀珂的住处找他,房间里挂着竹帘,帘内静悄悄的,像是弟弟在里边睡午觉。然而房东老婆婆却告诉她,张秀珂在月初就已经离开东京了。
在日本,萧红最先迎来的,就是铺天盖地无处逃遁的孤独,这恰恰是伤害她最深,也是她最无力抵御的东西。萧红18岁时失去了唯一疼爱她的祖父,20岁时逃离了家乡,此后又遭遇了独自流浪哈尔滨,被汪恩甲背弃,险些被旅店老板卖入妓院抵债等种种坎坷。那种无亲无故、孤身一人的无助感成了她记忆深处无法弥合的创伤,哪怕是和萧军在一起,她也摆脱不了恐惧,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再度陷入孤独的境地。
曾经住在拉都路南段时,二萧除了平时睡的床铺之外,又借到一张小床。因为萧红容易失眠,为了不干扰彼此的休息,她自告奋勇地到那张小床上去睡。临睡时,还欢乐地和萧军道了“晚安”。正当萧军朦朦胧胧将要睡去,忽然被一阵抽泣声惊醒了。他急忙扭亮灯,奔到她的床前,以为她生病了,便把手按到她的前额上,问:“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想不到萧红竟没有回答,而是把脸侧过去,想掩饰自己的泪水。萧军又扯过她的一只手来寻找脉搏,萧红把手抽了回去,说:“去睡你的吧!我什么病也没有!”
“那为什么要哭?”萧军问。
萧红竟格格地憨笑起来,接着说:“我睡不着!不习惯!电灯一闭,觉得我们离得太遥远了。”说着,眼泪又涌出来。
彼时,两个人在同一间房里,只不过一个睡在东北角,一个睡在西南角,萧红都会觉得“离得太遥远”。而今,她与萧军不仅隔着茫茫大海,两颗心之间也生出了一段疏远的距离,她靠什么来消磨,靠什么来忍受初到异国时的孤独呢?
夜间:
这窗外的树声,
听来好像家乡田野上抖动着的高粱,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踏踏的木屐声音有时潮水一般了。
日里:这青蓝的天空,
好像家乡六月里广茫的原野,
但,这不是,
这是异国了。
这异国的蝉鸣也好像更响了一些。
这里真的是异国了。
只有她一个人的寓所,只有她一个人的夜晚。电灯是蓝色的,深夜醒来,一次次看到发蓝的墙壁,听到蚊虫在帐外的嗡嗡鸣响。黎明前的街道太静了,仿佛还在沉睡中。她在席子上走着,吃一根香烟,喝一杯冷水,在桌前坐下,开始写作。
不久,太阳就照满了桌子,把桌子搬到墙角去,墙角没有风,她流了满头的汗。站起来走走,再回来看自己写的东西,已然觉得写不下去了。在席子上躺下来,一只蜜蜂飞来,她起身把它赶跑了。刚一躺下,树上的蝉又叫开了。
她穿起衣裳,去约许粤华吃午饭。粤华不在家,女房东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她一个字也听不懂。因为不敢一个人去日本食堂,怕被笑话,她去了中国饭馆。可是中国饭馆里的侍员也说的是日语,她只有跑到厨房去,直接跟厨子说自己想吃什么。
吃过午饭后,粤华仍然不曾回来。房东又对她说了些什么,依旧一个字也听不懂。晚上,她不再去找粤华吃饭了,自己去买了面包和火腿回到寓所里来吃。
窗外雷声滚滚,像是要下雨了。然而她实在是寂寞,她害怕比白昼更长的夜晚。依旧只能去找粤华,因为她在东京再也没有别的朋友。
粤华依旧没有回来,依旧又听到房东说了一些听不懂的话。她落寞地回到了寓所中。
夏夜的雨落下来。桌上只有一本《水浒》,一本胡风译的《山灵》。她自然是不愿去翻《水浒》的,可是在这样的心情下读《山灵》,就算是有意义的书,能读出什么意义来呢?
雨停了,街灯照在树叶上,像萤火虫的光,过了一会儿,光灭了,树叶漆黑了。雨又开始下了。黑夜包围了一切,一切都静下来,只听到滴滴答答落在屋瓦上的雨声。
于是她又放下了帐子,又打开了蓝色的电灯。一个无眠的长夜又开始了。一个寂寞的白天又开始了……
这便是萧红初到日本时孤独的生活——闷热的夏天,没有可以看的书,没有可以讲话的人,没有认识的路,也不会说日语。面对着这生疏的一切,她能做的只有两件事:一是给萧军写信,二是埋首潜心创作。
从萧红写给萧军的信里可以看出,尽管萧红不满萧军在感情上的“游离”,但她对萧军的爱依然体贴入微,无微不至——
“你的身体这几天怎么样?吃得舒服吗?睡得也好?”(第一封信)
“你的药不要忘记吃,饭少吃些,可以到游泳池去游泳两次,假若身体太弱,那么到海上去游泳更不能够了。”(第一封信)
“第一件你要买个软枕头,看过我的信就去买!硬枕头使脑神经很坏。你若不买,来信也告诉我一声,我在这边买两个给你寄去,不贵,并且很软。第二件你要买一张当作被子来用的有毛的那种单子,就像我带来那样的,不过更该厚点。你若懒得买,来信也告诉我,也为你寄去。还有,不要忘了夜里不要(吃)东西。”(第五封信)
“大概你又忘了,夜里又吃东西了吧?夜里在外国酒店喝酒,同时也要吃点下酒的东西的,是不是?不要吃,夜里吃东西在你很不合适。你的被子比我的还薄,不用说是不合用的了,连我的夜里也是凉凉的。你自己用三块钱去买一张棉花,把你的被子带到淑奇家去,请她替你把棉花加进去。如若手头有钱,就到外国店铺买一张被子,免得烦劳人。”(第三十二封信)
她也深深想念着萧军,才离开上海不到十天,她就被相思紧紧攥住——
“我留在家里想写一点什么,但哪里写得下去,因为我听不到你那登登上楼的声音了。” (第二封信)
从萧红在日本期间与萧军的书信往返来看,萧红在繁忙的写作和学习之余,曾频繁地给萧军寄信,相比较而言,萧军给她的回信则要少得多。有时,萧红也会有轻微的怨言:“你怎么总也不写信呢?我写五次你才写一次。”(第十一封信)
在单调而寂寞的日子里,等待萧军的来信,或许构成了萧红生活中最大的波澜起伏。
分别离开上海以后,二萧之间的感情关系正如萧军在回忆中所说:我也在想念她……这所谓:“心有灵犀一点通”,也如一个小令上所说的:“一块泥巴,捏两个娃,男娃和女娃;又把它们揉到了一起,再捏两个娃,这时候她的身中有了我,我的身中也有了她……”(大意如此,这可能是元朝赵松雪写的,记不确了。)这也就是当时我们的关系和实情。又如两个刺猬在一起,太靠近了,就要彼此刺得发痛(因为彼此身上全有刺);远了又感到孤单(这可能是鲁迅先生说过或写过的,也记不确了)。这也是我们当时的关系和实情。
1936年8月,萧军到了青岛。萧红收到萧军从青岛寄来的信,因为爱人的健康和快乐,也由于自己已逐渐适应了新的环境,她的心情慢慢变得好起来。转眼来日本已快一个月了,一年中已混过一月,她不想再继续混日子,于是激励自己打起精神,投入到写作事业中。此后接连从日本寄回文章,发表在国内的刊物上。
日子依旧是寂寞。眼下一个人住一间房子,让萧红不由得想起曾经困居东兴顺旅馆的生活,同样是很少出门,也几乎不说话,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有了稿费,不必再为钱发愁。可是有钱除了能够有饭吃之外,似乎也买不到别的趣味。
由于黄源的父亲病重,再加上钱不够用,许粤华决定在8月27号回国,自此以后,萧红在日本再也没有熟识的朋友了。
她生病了,口干、胃痛、头痛、疲乏,一连几天发烧,烧得骨节都酸了,心脏过量地跳,全身的血液在冲击……但她靠着顽强的毅力最终战胜了病痛。一旦身体和精神稍微好一些,又立即投入了工作。
在8月30号写给萧军的信中,她说:“二十多天感到困难的呼吸,只有昨夜是平静的,所以今天大大的欢喜,打算要写满十页稿纸。”
第二天,她果然兴奋地向萧军报喜:“不得了了!已经打破了纪录,今已超出了十页稿纸。我感到了大欢喜。”
9月2日,她突然剧烈地腹痛,从早上十点一直痛到下午两点,没有人给她买药,她痛得全身发抖,可是依然惦记着自己的稿子:“稿子到了四十页,现在只得停下,若不然,今天就是五十页,现在也许因为一心一意的缘故,创作得很快,有趣味。”
9月5日,她的腹痛总算好了,虽仍在发烧,可是心里觉得很满足,因为“一个半月工夫写了三万字”,而且“自己觉得写得不错,所以很高兴”。
9月14日,萧红开始在东京的东亚学校学习日语。由于课业压力大,她写作的时间变少了,但依然坚持笔耕不辍。
从1936年7月抵达东京,到1937年1月启程离开日本,在这半年的时间里,萧红创作了散文《孤独的生活》、《家族以外的人》,以及小说《牛车上》、《红的果园》、《王四的故事》,这五篇文章结集为《牛车上》,作为巴金主编的《文学丛刊》第五集第五册,1937年5月由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1936年12月12日,她写下自传性散文《永久的憧憬和追求》,表达了对祖父的追悼,以及对温暖和爱的渴求。
组诗《沙粒》也是萧红在旅日后期断断续续完成的。1936年11月24日,她在信中对萧军说:“现在我随时记下来一些短句,我不寄给你,打算寄给河清,因为你一看,就非成了‘寂寂寞寞’不可,生人看看,或者有点新的趣味。”直到回国前,萧红共写下三十四段“短句”,命名为“沙粒”,1937年6月15日发表在《文丛》月刊上。这些诗句短小、自由、含义深刻而富有哲理,是萧红生平成就最高,且最有价值的诗歌作品。
在日本,萧红的身体状况并没有得到明显的改善,反而因为越来越频繁的发烧、头痛和胃痛,她变得更加孱弱苍白。写作这些作品的过程亦是她不断与病魔相抗争的过程。正如萧军所说,她是以自己的生命来对待文学事业的,这也就是她很快熄灭了生命之火的重要原因。
半年来,萧红一个人孤独地写作,孤独地生活,孤独地应对病痛和各种突发事件,在这个短暂而漫长的过程中,她渐渐学会了与孤独相处。这段难得的经历锻炼了萧红的心灵,使得她在回国以后,减少了对萧军的依附,有了更加强烈的女性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