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济的宽裕和成名的荣耀,让二萧这对患难夫妻的生活总算步入了一条光明的坦途。但萧红却并没有来得及享受这份用多年苦难换来的荣光和喜悦。
人们常说“患难见真情”,但大多时候,这些有着患难真情的爱侣却是只能共苦,不能同甘。萧红和萧军的爱也没有摆脱这一宿命。
早在两人还住在哈尔滨商市街的时候,一个“南方的姑娘”就曾插足过这对爱侣的二人世界。
那天,萧军去学开汽车回来,对萧红说,他新认识了一个朋友,是个从上海来的中学生,过两天要到家里来。
过了两天,这位“朋友”果然来了。她漂亮、素净,脸上不涂粉,头发没有卷起来,只扎着一条漂亮的红绸带。她来的时候萧军不在家,她便和萧红闲谈起来。萧红不说话,只听着这个姑娘说,她是因为在报上读到了萧军写的论戏剧的文章,觉得“论文作得很好”,于是托人介绍,认识了萧军。
这个年轻漂亮的姑娘名叫陈涓。环境不同的人来做朋友,萧红并不稀罕,她并不怎么留意这位陈小姐,而萧军却很快和她熟识起来。当晚,萧军回家,房东王家的三小姐也来了,她和陈涓是之前在舞场里认识的。家里立即热闹起来,三小姐把胡琴、口琴都拿过来,萧军和她们一起吹拉弹唱,又笑又闹,打成一片,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把冷落在一旁。
萧红看着有西洋风情的王家小姐,看着美丽又素净的陈涓,看着自己的爱人和她们在一起忘乎所以的样子,把所有的不快和不满都忍在了心里。
不论她乐意与否,陈涓常常到家里来和萧军谈天,有时也给萧军写信。一次,陈涓来家里吃饭,萧红在厨房里下面条,隐约听见外面萧军和陈涓在窃窃私语,等她端着面条出来,他们立即转换了话题。陈涓走时,萧红忙着收拾屋子,萧军出门去送她,萧红听见陈涓问:“有信吗?”屋外的两人小声谈论了几句,接着萧军很响亮地回答:“没有。”像是故意说给屋里的人听的。
后来陈涓回南方了,二萧的生活也恢复了相濡以沫的常态。萧红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便把这段疑虑深深埋在了心底。
殊不知,这段往事仅仅只是萧军出轨的前奏。
1934年秋,二萧刚到上海不久,萧军便去陈涓家里拜访。此时陈涓身在沈阳,萧军虽未能见到她,但获知了她的去向。陈涓也通过家人的来信得知,萧军到了上海,而且来家里找过她。
1935年春,陈涓在哈尔滨举行婚礼,萧军以自己和萧红的名义给陈涓寄去了贺信。
1936年春,新做了母亲的陈涓带着孩子回上海省亲。为了报答萧军此前的拜访和贺信,她特意去萨坡赛路190号探望二萧,这里离她哥哥所住的萨坡赛路16号很近。已经做了妻子和母亲的陈涓,对二萧的回访仅仅只是出于友谊和礼貌,但她的到来,却点燃了萧军心中并未完全死去的旧情。对萧军这个至情至性的东北汉子来说,爱了就要在一起,不爱了就要分开,婚姻远不足以成为他的障碍。
萧军开始频繁地一个人去陈家。搬家到北四川路以后,离陈家远了,他依然时时不辞劳苦地去看望陈涓。萧军的态度让陈涓觉出了异样,她觉得很不安,却又拿他没有办法。萧军来了,她只能陪他坐在客厅里,常常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盼着他快些离开。一次,陈涓送萧军出门,萧军竟然回身在她的额角上吻了一下。
5月1日,陈涓离开了上海。这一次,她的离开并没有挽回萧军对萧红的感情,相反,却仿佛是把萧军的心也一起带走了。
作为一个内心敏锐的女人,萧红虽然找不到萧军出轨的确凿证据,但她却能直觉地感到,男人正在一天天地离她远去。陈涓的再次出现,让他对她似乎越来越不在意了,他们之间的交谈似乎全然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在压迫面前,萧红有她的坚强、勇敢与执着。然而在爱面前,她却永远只是一个内心柔软的弱女子。由于童年时期父母之爱的匮乏,她的一生都在如饥似渴地追逐哪怕是一滴温暖。
《八月的乡村》和《生死场》的出版,让萧军和萧红成为上海文坛上的新星。成名以后,随着经济收入的增加、社会地位的提高、社交圈子的扩大,萧军的世界广阔了、丰富了,他从落魄青年转身变成了著名作家。可是萧红呢?高涨的文名之下,她似乎也变了,可是家庭在她心中的分量却从未减少,以至于一个男人的背叛,就会让她觉得仿佛失去了整个世界。
没错,对于文学青年、新式知识女性萧红来说,萧军不会是她的全部。可是,在遇见萧军以前,她除了腹中的孩子以外一无所有,在遇见萧军以后,萧军便理所当然地成了她的唯一。她苦,她怨,她恨,她怕……这些,没有了萧军,她就只能说给自己听,她只能把不尽的哀愁溶进酒里,灌进肚里,揉入肠中,在梦里沉沉地醉去。
带着颜色的情诗,
一只一只是写给她的,
像三年前他写给我的一样。
也许人人都是一样,
也许情诗再过三年他又写给另外一个姑娘!
昨夜他又写了一只诗,
我也写了一只诗,
他是写给他新的情人的,
我是写给我悲哀的心的。
我没有家,
我连家乡都没有,
更失去朋友,
只有一个他,
而今他又对我取着这般态度。
泪到眼边流回去,
流着回去浸食我的心吧!
哭又有什么用!
他的心中既不放着我,
哭也是无足轻重。
说什么爱情!
说什么受难者共同走尽患难的路程!
都成了昨夜的梦,
昨夜的明灯。
这些诗句,来自萧红生前从未公开发表过的组诗《苦杯》。她和萧军暴风骤雨般的狂恋不过就发生在三年多以前,那时的她哪里会知道,不过三年多的时间,萧军就可以如此轻而易举地狂恋上另一个女人。曾经,是他的爱,让她有了生的希望。但山盟海誓转眼间烟消云散,那如明灯一样的希望,从记忆里突兀地跳脱而出,刺得她双目生疼。她想哭,可是她让泪水流回眼眶,没有了爱人的肩膀和怀抱,这些流不完的泪还有什么意义呢?倘或早能知道爱情的短暂易逝,倘或早能知道今日的这番酸楚和苦闷,不如不要爱他那么深,不要爱得那么用尽全力用尽整个生命吧……
那段日子,萧红常常独自一人去鲁迅家。本来他们搬到北四川路,靠近鲁宅,是为了萧军可以时常去帮忙,照应生病的先生。现在却反过来,成了许广平一人,既要照顾病中的鲁迅,又要陪伴、宽慰抑郁中的萧红。
许广平回忆说:
她有时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是勉强谈话而强烈的哀愁,时常侵袭上来,像用纸包着水,总没法不叫它渗出来。自然萧红女士也常用力克制,却转像加热在水壶上,反而在壶外面满都是水点,一些也遮不住。
无处排遣的忧思,压垮了萧红的身体。尽管她不愿虚掷光阴,但精神和身体状况的不佳,使她在创作上止步不前。眼见萧红越来越消瘦而苍白,黄源向萧军建议,可以让萧红去日本住上一段时间。
这一建议,可以说正中二萧的下怀。两人都觉得,应该分开一段时间,只有暂时跳脱出现在的生活,才能更好地理清各自的感情,调整各自的心情和状态,从而才能为未来做进一步的打算。对于萧红来说,她更需要换一个环境,到一个全新的地方,抚平伤痛,休养身体,继续读书和写作。
二萧和黄源自上次在鲁迅先生请客的聚会上认识后,早已结为了要好的朋友。黄源的夫人许粤华当时正在日本攻读日文,萧红去了,彼此亦可以两相照应。
正当此时,萧红收到了一封张秀珂从东京寄来的信,弟弟告诉她,他现在正在东京念书。离家多年的萧红,自然也很想去见见久别的弟弟,于是立即回信给秀珂,告诉他自己将在7月下旬抵达东京。
定下行期以后,萧红去裁缝店做了新西装,也烫了头发。这一身新的形象或许不及过去的朴素大方,却彰显了萧红的决心——她要与过去那个低迷、消沉的自己彻底的告别,以一个全新的姿态去迎接新的生活。
1936年7月15日,鲁迅在家中设宴为萧红饯行,许广平亲自下厨治馔。重病中的鲁迅勉强撑持起身体,坐在藤椅上,对即将离开他的孩子反复叮嘱一些去日本的注意事项。
7月16日,黄源和萧军又单独为萧红饯行。饭后,三人一起去照相馆拍了张合影。照片里的萧红,卷发,穿一身格子布旗袍,浅笑着,微微皱起的眉头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哀愁。
照片的背面,留下鲁迅先生的题字:
悄于一九三六年七月十七日赴日,此影摄于十六日宴罢归家时。
即便是短短的一句话里,依旧可见一位慈父的影子。
萧红不曾想到,这次饯行,竟是她与先生最后的晚餐。
1936年10月19日,鲁迅逝世。萧红依然在异国他乡孤独地漂泊,她敬之如父的先生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孤独,听不到她的哭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