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柳】
甚西风吹绿隋隄衰柳,江山依旧。只风景依稀凄闵时候。零星旧梦半沉浮,说阅尽兴亡,遮难回首。昔日珠帘锦幙,有淡烟一缕,纤月盈钩。剩水残山故国秋。知否?眼底离麦秀。说甚无情,情丝踠到心头。杜鹃啼血哭神州,海棠有泪伤秋瘦。深愁浅愁难消受,谁家庭院笙歌又。
——李叔同
这世间总会有深深浅浅的愁,因为心有记挂,所以忘不了,也放不下。此时的弘一法师心中所放不下的,恐怕只有佛法。
自从决定要做这《护生画集》之后,师徒二人便形影不离,许多人甚至会说:丰子恺成弘一法师的影子了。或许是受佛法濡染,丰子恺仿佛是变了一个人,周身散发着一种和弘一法师一般的宁静。
他的站姿端正,坐姿规矩,不会像从前一般随意斜坐,并且两手垂直地俯在膝上。平时很安静,有问必答,不问不答,说话的声音低缓。越来越有佛僧的模样。
因为和弘一法师相交亲近,有许多朋友想见他,都会来找丰子恺。弘一法师声望很高,许多人都对他非常敬仰,这其中就包括文学家叶圣陶先生。
一天,叶圣陶正在赶路,抬头时突然看见迎面过来三辆人力车。最先一辆上坐着一个和尚,他没有太多在意。然而,在第二辆上面坐着丰子恺,正欣喜地向他点头示意。
叶圣陶也微笑地点头回应,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丰子恺的后面一定是弘一法师。这样想着,他的心中激动不已,几秒钟的时间,他等待着能够看一眼弘一法师,就如同等待一个庄重的仪式。
当第三辆人力车刹那掠过,叶圣陶发现车上果然坐着的是一个和尚,虽然只是短暂的瞬间,但是却给叶圣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面容清瘦,略有稀疏的长须。在这短促的一面之缘后,叶圣陶更加迫切地期待拜访弘一法师。
叶圣陶拜托丰子恺,希望有机会时介绍他见一见弘一法师。第二天,叶圣陶果然收到了丰子恺的来信,相约星期日在功德林会面。
这天在功德林菜馆会面,汇集众人,丰子恺约了叶圣陶,夏丏尊约了在上海的一位日本友人,此外,参与会见、用餐的还有周予同、李石岑等,也都是夏、丰二位的朋友,共有十余人。他们心中有着共同的愿望,就是拜见弘一法师,这一次会面,在座众人都非常激动。唯有弘一法师,悠然地数着手里的念珠,神态安详,气度不凡。弘一法师的脸上始终挂着慈悲的笑容,听着夏丏尊为他一一介绍。
这应该算得上一场十分难得的会晤,这些人,大都是文化圈的人,夏丏尊和丰子恺又与弘一法师,分别是旧识和师徒,原本每个人心中有很多话要讲,可是,实际同想象并不一样。众人始终没有太多开口,这一次会面几乎是在一种寂静和无言之中度过。他们在体味一种无言的享受。那是一个晴朗的午前。
晴秋的午前的时光在恬然的静默中经过,每一个人都觉得有一种难言的美。
弘一法师过午不食,所以午餐在11点钟便就开始。众人见到弘一法师夹起素菜,欢喜满足地送入口中去咀嚼,一时也惭愧起他们自己平时的狼吞虎咽。弘一法师的从容,让众人称服,那样的冷静是经历沧桑,多年修行的沉淀。
这其中有一位研究哲学的先生请大师谈一些人生的问题。可大师的回答是“惭愧”、“没有研究,不能说什么”。众人将弘一法师视如神一般,然而,弘一法师在心中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人,他的心中只有佛法,俗世人生,他已经置之身外。所以,不懂,即是不懂。人生对错,赞毁,又与他何干?
《护生画集》编绘之初,遇到诸多问题,中间还有些事情耽搁,所以进度并不很快,但总归是在循序渐进。
1928年,满山的花开得灿烂,《护生画集》的24幅画也圆满地完成了。当时,弘一法师正在温州大罗山诛茹坐宴。但是,他却始终关注着画集的进展,并且,他每收到丰子恺寄来的一幅画,就认真地为之配诗文,斟词酌句。
《农夫与乳母》一画,大师配诗曰:“西方之学者,倡人道主义。不吠老牛肉,淡泊乐蔬食。卓哉此美风,可以昭百世。”
虽然,弘一法师和丰子恺在这段时间里并没有在一起,但是弘一法师与丰子恺书信频频,联系不断。其中书信的内容大多是护生画的沟通磨合。弘一法师对待任何事情,向来都是认真严格,这一次的《护生画集》更是严谨对待。
在画集之中,有一幅《今日与明朝》,此画原题为《悬梁》。弘一法师在配诗后就要求丰子恺重画。他在信中说:“案此原画,意味太简单,拟乞重画一幅。题名曰《今日与明朝》。将诗中双鸭泛清波,群鱼戏碧川之景补入。与系颈陈市康相对照,共为一幅。则今日欢乐与明朝悲惨相对照,似较有意味。”
大师自己对配古诗亦相当慎重。《倘使羊识字》一画原拟配古诗。后终于觉得不贴切而改做白话诗。《喜庆的代价》一画,师原配一诗,但他又以为“原配一诗,专指庆寿而言,此则指喜事而言。故拟与原诗并存。共二首。或者仅用此一首,而将旧选者删去。因旧选者其意虽佳,而诗笔殊拙笨也”。
弘一法师为推广《护生画集》,颇费心思。他始终坚信,所有的付出,一定会让更多人受益。只要这样做,读者一见到表纸,就可以知道这是新式的艺术品,不同于陈旧迂腐的劝善图画,可以引起普通人的兴味,在趣味地审阅之后,又给人潜移默化地向善的引导。
这年的9月12日他又给丰子恺写了信,详尽阐述了广大读者对象的意见:……今此画集编辑之宗旨,前己与李居士陈说第一,专为新派知识阶级之(即高小毕业以上之程度)阅览至他种人,只能随分获其少兰。第二,专为不信佛法,不喜阅佛书之人阅览。(现在戎杀放生之书出版者甚多,彼有善根者,久己能阅其书,丙奉行惟谨。不必需此画集也。)近来戎杀之书虽多,但适于以上二种人之阅览者,则殊为稀有。故画集,不得不编印行世。能使阅者爱慕其画法崭新,研玩不释手,自然能于戒杀放生之事,种植善根也。
弘一法师是有意用艺术手段来达到提倡戒杀护生的目的。他不仅在画、诗、编辑宗旨等方面一丝不苟,而且在具体的版式装帧方面亦考虑甚多。他竭尽全力地希望这本画集尽善尽美。
《护生画集》第一集共50幅诗画,到1939年,当弘一法师60高龄时,丰子恺已经画出了60幅画。因为弘一法师健康状况不佳,并没有尽数为这些画作配诗。
弘一法师一直希望《护生画集》能够一直编下去,他设想过当自己70岁的时候,第三集能有70幅画,当自己80岁的时候,第四集能够有80幅画。然而,弘一法师并未看到后来的《护生画集》,但是丰子恺却坚持为弘一法师完成了愿望。他坚持画下去,在1973年的时候,丰子恺终于完成了第六集的100幅画。这个画集成了师徒二人弘扬佛法的最有力见证,也承载了师徒二人浓浓的情谊。
《护生画集》在问世之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巨大反响。尤其是在佛教界,是广泛流传,诸如大中书局、大雄书店、佛学局等皆相继印行,一时其版本有15种之多。而就印数而言,每版少则1500本,多则5000本,这些数字相加护生画流传之广可想而知。这样的发行量,在那时的出版界是很少有的了。中国保护动物会还发行了英译本,此外也有日译本面世。此画集的影响,诚如弘一法师所希望的那样:“普愿众生,承斯功德。同发菩提,往生乐国。”
种下了善因,所得善果,送更多人,通往极乐。
1928年底,冬日渐寒,可弘一法师的心,始终是暖热的,尤其是《护生画集》能够顺利出版,一切尘埃落定,他这一桩心愿也算了了。弘一法师与丰子恺等最后商定好《护生画集》的出版事宜后他的一颗心也就放了下来,便决定要到暹罗去。当天打理好行囊,第二日便动身。这途中必要行经厦门,船在厦门停靠。弘一法师受到了陈敬贤居士的热情接待。陈敬贤居士乃著名侨领陈嘉庚之弟。
1927年早春大师在杭州常寂光寺的时候陈敬贤曾前往拜望言谈之中尽是禅理。这次大师路经厦门,并在城中停留,陈敬贤居士即表示要介绍他到南普陀寺去。
对于南普陀寺,弘一法师早有听闻,便欣然前往。在那里,弘一法师见到了性愿法师和芝峰法师,两位佛法精深的高僧。
性愿法师是闽南佛教界的长老,在佛学界很有威望。历任福建各名刹古寺住持,他人虽在闽南,但对于弘一法师他十分关注。芝峰法师是浙江温州人,早年出家先在宁波观宗寺亲近谛闲大师继入武昌佛学院受教于太虚大师。弘一法师在温州时芝峰法师也一度在那里,虽未见过面但彼此是很相契的。
弘一法师在方丈楼上住了几天,二位法师也经常和弘一法师谈话。同二位高僧的谈经论佛,对于弘一法师来说,是一件乐事。在探讨中,会迸射出火花,彼此增进佛法修为。
弘一法师本来是要到暹罗去,可是南普陀寺的几位法师都希望他在厦门留下弘法。几位法师都诚心挽留,他也便在寺中暂住了下来。并且,弘法一直是他秉行的作为。于是,在南普陀寺中,弘一法师每日诵经,广授佛法,在梵音与佛香之中,接受着佛法的再一次洗礼,让佛法的智慧,涤荡更多迷惘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