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古比尔画廊辞职、放弃报考神学院、主动来到博纳日尔这个贫瘠的街区,这一切都让梵高的父亲伤透了心,他不止一次地在信件上、在会面时表达自己的愤怒和失望,可是这些随后就变成了哀求和无奈。一次次对梵高的决定失望,父亲干脆采用眼不见心不烦的冷战政策。而梵高生性敏感倔强,不想让别人看不起自己的选择。所以,在来到博纳日尔的这段时间,深知宗教事业尚未有起色,他也不愿意再和家人频繁地联系。他心里暗暗憋着一口气,等到自己功成名就的那一天,再来向家人证明当时的路虽然艰险,但十分值得。两个人立场不同,却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冷战。
可是,孩子终究是父母最深刻的牵挂,哪怕父母已经伤透了心。在久久来信没有回复之后,父亲沉不住气了,要提奥来矿区看看他的大儿子。深知在家里梵高只和提奥的关系最融洽,他也把自己的担忧和期待告诉了提奥,希望他能把以前那个走在光明大道上的大儿子带回来。提奥也很久没有收到哥哥的来信,很是担心。于是,带着思念和父亲的任务,提奥从巴黎请了几天假,动身出发,来到了比利时这个小村庄。
和梵高一样,提奥也多方打听,找了一个人带路,几经波折才找到了煤矿。身穿燕尾服、拄着文明杖的他也被这儿耸立的煤矿、灰蒙蒙的天气和只露出眼睛的黑乎乎的侏儒吓了一跳。但他没想到吃惊的还在后面,一开始他以为被宗教办公室下派来的梵高应该和矿主住在同样的地方,找到矿主后却被告知他早已把自己的小屋让给了一个生病的女矿工,而自己在矿井下找了一个地方。在矿井之下?提奥疑惑不已,现在的传教必须深入到矿井之下吗?难道不能等工人下工之后召集下他们吗?矿主的回答让他更为震惊,原来他的哥哥在这儿早已不是充当牧师的角色,更是当起了医生、保姆和仆人。因为梵高的为人,矿主对提奥十分热情,并主动差使一个工人把正在矿下忙碌的梵高叫上来。“不用了,我想去看看他工作和生活的环境。”
等到梵高见到在他住处坐着的提奥时,他刚刚从煤矿出来,深棕色的背带裤也被煤渣染成黑色,脸上也没一块干净的地方。“提奥,你怎么来了?怎么也不来信说一声呢?”梵高用毛巾胡乱揩着脸上的汗,兴奋地问道。“我写过信给你,是你一直没写信回家,父亲太过担心你,所以让我过来探望下你。”“那应该是没收到。这个鬼地方交通太闭塞了,有的时候你们的来信我要推迟了十天半个月才能收到。”“哦,话说,你不是牧师吗?怎么和矿工一起住在这儿?而且,你自己的衣服呢?你怎么穿成这样?你现在这个样子出去,估计爸爸、妈妈都认不出来你了。爸爸、妈妈让我给你捎来了衣服和食物,你一会儿赶紧把衣服换上吧。对了,上次我们不是给你寄过一些棉被和衣服吗?”直到现在提奥也是满腹疑问。
“哦,没什么的。我一个朋友的妻子得了热病,我觉得在通风的地方养病应该会恢复得快一点,就把房子让给她了,衣服和被褥也分给他们了。这是他们给我找的工服,穿起来还挺合身吧,我觉得也挺好,在下面这种环境穿起来特别方便。”
“朋友?从什么起你的朋友是这些工人了,不应该是矿主和宗教委员会的人吗?你应该和他们搞好关系,这样服职结束后,你就可以调到更好的教区啊。”梵高话里的“朋友”深深刺痛了提奥的神经,加之回想起在路上带领他的那个叫安还是安迪的矿工热情洋溢地夸赞着梵高,甚至叫他“基督传教士”,他再也忍不住,抛出他的疑问。
“就因为他们是工人,我不能和他们成为朋友吗?这是什么逻辑?提奥,你不能和他们一样也是这种世俗的观点。你要知道,他们这些底层人身上才保留着最淳朴、最自然的人性,再看看那些衣冠楚楚的商人和政客,你不是没和他们打过招呼,你知道那些是什么人!”
提奥虽整天混迹于巴黎带有政客和富商的上层阶级,但性情善良温和,对下层人民也礼貌有加,之所以刚刚问出那么尖锐的问题,还是被梵高这样自虐性的举动气得口不择言。果然,在听到这些话之后,提奥的话开始软下来:“好了好了,哥哥,你可以把他们当朋友,你可以去帮助他们,但是你终究和他们不是一类人啊,你能在这矿下干一辈子吗?在宗教委员会看来,你这是不务正业,肯定也得不到升迁,那你的宗教事业怎么办?退一万步讲,你就算不从事宗教,你又想干什么呢?在这儿体验生活也体验得够了吧?”
不愧是最了解梵高的人,提奥的这番话非常有效,戳中了梵高的敏感点。“是啊,我都快30岁了,到现在还没什么成就。提奥,这也是我现在不敢和父母联系的原因,实在没有脸面。”
“没事的,他们又不怪你,哪个年轻人的成长路上不遇到一点挫折呢?关键是你自己怎么想的,你总得对自己的未来有个规划吧。是成为一个牧师吗?”作为画商,提奥常常与客户、与画家甚至与老板进行谈判,沟通技术十分精湛,他也在慢慢引导梵高说出他真实的想法。
“不,我不愿意成为牧师了。”梵高低着头,但这一句话却不低沉。
“自从我来到这边之后,我和他们同吃同住,看着他们在我面前工作、生病甚至死亡,我能感受到他们的痛苦,这是被上帝遗弃的地方。可是,牧师能干什么?为他们宣讲福音书吗?为他们阐述《圣经》故事吗?不,这对于这些没上过学的人根本没有用处,只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他们需要的是钱,是实实在在的物品和帮助。我实在没办法像那些牧师一样穿着体面地做着言语花哨的演讲,然后放任这些伙计们受苦。”
“啊,我理解你的这些想法,但千万不能让父亲知道,他当了一辈子的牧师,你这样讽刺他的职业,非把他气死不可!”提奥谨慎地看了看周围,就好像父亲就在附近一样。
“我知道了。可能父亲能处理好这种局限性,可我处理不好,我过不了心里这一关。我想帮助这些人,我想实实在在地帮助这些人,因为,提奥,如果你在这边住过一段时间就会发现,他们都是特别好的人。”讲到这儿,梵高的言语有点哽咽,眼里也闪出泪花,见到自己最亲近的人,他敢于放心大胆地吐露自己内心深处真正的情绪。
“我知道你做人善良,我支持你的这种想法,可你总是要找一个正经职业吧,先养活自己再去帮助他们。你还真打算自己一无所有,让他们像对待基督那样吃你的肉啊?”
“是啊,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可是,我能干什么呢?我不像你,不适合去卖画,因为我处理不好与顾客之间的关系。我也不想当牧师。我还能干什么呢?我能读书,读过很多书,难道让我像左拉那样去写小说吗?可是,除了给你写信,我也没写过其他东西。我平时会画点素描,但那都是作为休息放松,技巧什么的都不值一提。这样想想,我好像真的干不了什么啊。”梵高十分冷静地分析着自己的事业和前途。
听着梵高的话,提奥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你现在在素描?快,拿来给我看看。”
接过梵高递过来的几张素描一看,提奥这个艺术界的老手就知道自己这位善良的哥哥在模拟米勒的画风,递过来的几张素描都是在井下工作的人、大雪中黑白映衬的矿区等主题。技巧确实比较粗糙,不过从选材和构图来说,确实能看出作画者比较认真,花了一些工夫。“嗯,哥哥,以我的眼光来看,这些画作确实不太成熟,但是能画出来就说明你在这方面还是有一定天赋的。而且你从小爱看书爱画画,不论是理论素养和实际能力都不差。如果你不想当牧师,那就当一个画家吧,画你想画的东西。我可以给你找个老师,资助你学画画,然后等你画得再成熟一点,就推荐到古比尔画廊去卖。那样你就会成为一个画家了,你会过得很好,父母不会再担心,你也可以帮助你的这些朋友了。画家,当一个画家,怎么样?”提奥热情地鼓动着。
“画家,画家……”梵高喃喃地说,他从小在家里、在画廊里、在博物馆里、在书上看了那么多的名画和艺术流派,但从来没想到自己也会走上这条高端的路线,一时还有点震惊,但提奥说的确实也在理,自己确实有这方面的热情和可能性,他描述的那个前景也似乎很有吸引力。“那就,那就朝着画家努力吧。”梵高终于对上了提奥炽热的眼神,说出了这一句话。
“太好了,那你就安心学画画,其他的不用担心,我就是你艺术道路上最坚定的支持者。”提奥高兴地握着哥哥的双手,真诚地说。两个人也许都没想到,这番在黑黝黝的煤矿下面的诺言一直坚持到两个人的生命尽头,也点亮了梵高、提奥甚至整个艺术界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