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过了很久,梵高仍然能清晰地记起第一次下矿时的震撼和不适。沿着下井的小道下去,光明仿佛一下子就被隔绝在了外面,只有几盏小灯柔柔地摇曳着,勾勒出一点前行的痕迹。平常熟悉的星光、日光和月光在这儿完全消失了痕迹,只有这零星灯光陪伴着工人。人在里面行走必须要小心脚下,因为稍不留意就会被装满焦煤的铁铲和飞速运转的挖土机刮到皮肤。脸部甚至能感受到空气中硬邦邦的煤渣颗粒,吸进去硌得呼吸道和肺部要疼上好一阵。顶部很低,人们必须低着头蜷曲前行,俨然黑暗中奋力前行的大型爬行动物。梵高紧紧跟着领路的鲍勃,不停地询问着矿区里面的情况,对这时候的他来说,只有言语和陪伴才能驱散他内心里的恐惧和不安。
矿工工作时,梵高按原计划在旁边观察。昼夜在矿区里没有意义,所以这儿工人的作息都是按照固定的钟点来,所以有时候梵高的生物钟提醒他黑夜已经来临,他还是要打起精神,继续做好陪同的工作。
几天下来,他就摸清了矿下工作的规律。这儿有很多分工,比如,鲍勃就负责把炸出来的煤块捣碎成小块,供下一道工序的人分拣和装箱,这属于不太吃力的工序。鲍勃所做的就是抡起膀子,吸住一口气,机械性地用固定的力道往下一下下地敲打传送到他面前的煤块,大的煤块需二十下,小的需要十下,有的特别难敲碎的煤块就要瞅准一个角度,用力猛击两下,直到石块发出闷响。但是,做这个的时候必须要十分小心,眼睛要时刻提防迸出来的小煤渣不会溅到身上。宣告停工的钟声一响,鲍勃就如释重负地扔下铁锹,拿起一块用了很久、早已看不出颜色的毛巾跳进一个叫“澡堂”的大池子,囫囵地把身上的煤灰洗掉。
除了鲍勃,梵高也摸清了负责装箱的安迪、负责检测通风和漏水的雷等工友的生活规律。他的问候也给枯燥的矿工生活带来了乐趣,于是没用多久,他们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越和他们接触,梵高越觉得他们的生活单纯而快乐,生活哲学也十分通透。比如,当听到梵高对房东女儿仍恋恋不舍时,安迪一句“想个屁,不要老子,老子就去找其他人,还怕找不到女人不成”让梵高顿时看开了很多,感情的事真不需要勉强,总会有其他可能。当听到梵高因为卖画意见和有钱的顾客发生争执时,雷的一句“关键不是有钱没钱,该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时就要表达,还能因为你的钱不让老子讲话不成”也让梵高释怀很多。至于“宗教都是那些有钱又自寻烦恼的有钱人玩的东西,像我们这种人也没什么大烦恼,那些就算我们担心也解决不了啊。实在难受吃一顿好的、睡一觉就解决了”,这样的话更让他理解了自己的布道不受欢迎的原因,也让他对自己接下来的工作改进有了隐隐的想法。
又到了布道的时间,梵高却一点也提不起兴趣。没错,他是想帮助他们,但是接触时间久了,他强烈感觉到困扰那些高智商、高学历的人的生命意义、价值等问题根本没出现在这些矿工的脑海里,因为他们更关心几点敲下工钟点、今天伙食是什么、能不能偷懒多睡一会儿这样实际的问题。那些所谓开导解脱的宗教教义不过是高智商、受过很多教育的人的智力游戏,对于他们来说远远不如一句“休息”来得好用。除了布道,他想用其他的办法帮助他们。他曾经想帮助他们干活,可是抡了几铁锹他就累得直喘气,而且工友嫌弃他做得慢,耽误时间。
在令人窒息的空气和黑暗中,流动的却是比地上更强的生命力。
还有一次,雷带着梵高去一位老奶奶家里做客。在没到她家之前,雷就把她的悲惨身世说了个遍。原来,她和她丈夫是在矿井认识,一开始一起上工,后来就结婚了。不过孩子刚出生那一年,丈夫就在下井时摔死了。她就一边挣工分一边养孩子。好不容易过了这么多年把孩子拉扯大了,孩子在16岁那年因为煤气中毒死了。她工作一辈子、奉献一辈子的矿井就这样带走了她这一辈子仅存的依靠和陪伴。老人身体也不好,患有矿工常见的热病,因为久久缺乏药物,已然发展到晚期。
老奶奶身材瘦小,长期不见天日的劳作环境使她萎缩成又黑又瘦的人形,生活的苦难也磨砺出她的坚韧和温顺的性格,和她的对话一点都闻不出抱怨和哀愁,只是友好的亲近和让人神清气爽的豁达。
“威妈妈,”梵高按他们的口吻称呼她,“听说你最近又生病了,现在还好吧?”
“好多了,这样的病也不是什么大病,我这身体骨儿早就习惯了。多多休息就会好一点。倒是你们年轻人刚刚开始做这样的工作,要注意身体啊。”老人佝偻着腰,给两个人端上茶水,颤抖的声音里满是淡定,语气中的关心也让梵高有种在家里见到妈妈的错觉,心里一阵温暖。
“上工呢,累吗?”
“也习惯了,做得熟了之后就没一开始那么难了。威走后我在家也没什么事情,有的时候会帮看一看孩子,他妈妈也太忙了。”
梵高看着老人历经风霜而顺天知命的脸,本来准备好的传道词“人类要向谷类学习,内心越丰富越要谦卑地低下头颅”、“人们要效仿基督,要生活得朴素,不要好高骛远”也没说出口。老妈妈一辈子的忍耐和坚持是一种最朴素的哲学,这难道不比那些福音书更有说服力吗?
一天,安迪一反平常的活泼,一天也没说几句话。几番询问之后,梵高才知道煤矿下天气阴冷,同在煤矿工作的安迪妻子得了重感冒,耽误了好几天都没好。看着愁绪满脸的安迪,梵高也焦急万分。
“要不你让你妻子住在我地上的房间吧。通风好,能照到太阳,对身体也有好处。”
“那不太好吧,你怎么办?”安迪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没事,你们能住这儿,我为什么不能住?而且,没什么不太好的,她的身体比较重要。”
当天晚上,梵高就帮安迪把他妻子的铺盖收拾到了地面上的小屋,只引得两个人连连道谢。于是,梵高正式加入了地下生活。
虽然不下工,梵高自然地把自己定位为矿工中的一分子,和其他工人一样习惯了这个暗无天日的活动空间,甚至觉得它温馨甜蜜。他总结出了很多生活技巧,比如在矿区的哪个地方吃饭光线最好,睡的时候通一点风避免中毒,在哪个地方吸烟不会点燃气体。他已经找到了和这些工人相处的最好方式:作威作福、高傲冷漠的人会被一致地孤立,而只有谦卑温和,主动去贴近他们的内心才能赢得认可。
梵高俨然成了这儿无形的精神领袖。谁有个什么事情不能上工都能喊他来顶上一阵子;矿工中暑晕倒也会找他来掐一掐人中,孩子无聊时会找他,因为他看过太多书,随便一引申就是一个情节多变曲折、人物层次丰富的故事,甚至这儿的小矿工看上哪个女孩想表白都会先和梵高通一通气,说不定能让他出出主意或者写一封情书、画一幅画去虏获美人芳心。虽然他们的事情琐碎而枯燥,但梵高乐此不疲地掺和着,因为在帮助他们的时候他渐渐忘记了自己求爱被拒的屈辱,各种微小的助人的快乐积攒成一种巨大的成就感和使命感。而且,能让矿工过得舒适一点,他也觉得没有辜负上帝派他来到这儿的使命,虽然他口头上没有再传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