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胆!”毕大少爷铁青着脸,一把将白纸揉成团扔在水洼中,怒吼着发下命令:“所有毕家子弟听令,现在都随我前去揪出那个放暗箭的臭小子!其余的人,现在就进屋把寒玉床搬出来!”
“是!”众人齐声一喝。
毕大少爷一马当先,朝着刚才白纸飞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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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下得更大了。
在这样的雨中,溅水声、踏断枯枝声都已隐没。
天地之间,似乎只剩下一种声音:
“哗哗哗……”
毕苇却屏息凝神,细细分辨着被大雨冲刷过的每一种声音。
他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分辨,倒不如说是等待。
他等待的时间并不长。
大约是在弹出白纸的三十息后,数道凄厉的惨叫声再次传来。
毕苇的脸上露出微笑。他没有猜错,人在下雨天行走时,为了避免一脚踩在水坑里,总会下意识地踩在青草间,因此,把钉子倒放在青草间果然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他警惕的目光打量着四周,缓缓挪动着步子,悄无声息地在灌木丛中朝家走去,当然,跟毕大少爷追来的方向不是同一个。
他刚才看见,毕大少爷在追来的时候只带了毕家子弟,另外十人则放下板车,在板车上拿起了大锤。
他们要干嘛呢?
毕苇渐渐加快步伐。
倏地,屋内忽然响起一声惨叫。
毕苇皱起眉头。刚才那绝对是有人进了屋,而且触发了机关。
“混帐!”很快,毕苇绕至门前,入目的一幕却让他几近疯狂。
一名大汉坐在门槛上,龇牙咧嘴地抱着脚,身旁的五名大汉或抱胸,或撑腰,或站,或蹲,纷纷都把目光投向其余的四名大汉。
事实上,毕苇的眼中只有这四名脱下蓑衣的大汉。
四名大汉站在屋檐下,一个个打着赤膊,肌肉发达的手中各举着一把大锤,正奋力地锤向毕苇家的土墙。
毕苇扔下弹弓,箭一般地冲了过去。
众大汉还没来得及反应,毕苇的一个飞踢已经狠狠地落在了最靠近门口的赤膊大汉的腰眼上。
“砰!”
一声闷响,锤头如鼓槌,敲在了大地这面战鼓上。
如同听到号角一般,大汉们一个个眼中喷出怒火,手中有锤子的,挥舞着锤子砸向毕苇;没锤子的,拳脚如猛虎下山般砸向毕苇。
毕苇灵活地闪避着,漫天的拳脚和大锤擦着他的衣角掠过。
但他并没被击中,反倒是八名大汉因为彼此配合不当,三名赤膊大汉狠狠地给了自己人几锤子。
很快,围着毕苇的只剩下两名赤膊大汉,一名蓑衣大汉。
“好小子,有本事就别闪开,躲躲闪闪的算什么男人!”唯一的蓑衣大汉怒吼道。
毕苇陡然顿住身形,雨水流淌的脸上浮现一丝坚毅,咬咬牙道:“来吧!”
三人互相对视一眼,一齐点了点头。
点头的一瞬间,两把锤子,已经扬起。
毕苇右边的赤膊大汉半蹲马步,上身扭向左方,锤头斜指天空——他的目光却落在毕苇的腿部。
毕苇左边的赤膊大汉同样是半蹲马步,上身却扭向了右方,大锤平平送出,显然是准备以横少千军之势,击穿毕苇的胸口。
毕苇的前方,蓑衣大汉一招白鹤亮翅,看上去不同凡响,可令人疑惑的是,他的目标却是空气。
但是,内行人却能看出来,蓑衣大汉的这一招恰好封住了毕苇的退路。
然而,他没有想到,毕苇根本没有退的打算。
电光火石之间,毕苇一个箭步瞬时冲到蓑衣大汉面前,左手一把抓住他正往外伸出的右臂,自己的身体却猛地坠向地上的水坑。
下坠更快的,是他的右手。
当两名赤膊大汉的大锤刚刚挥出之后,毕苇的右手就已经撑在了水坑里。
在水花飞溅的一瞬间,毕苇的双脚狠狠地踢在了蓑衣大汉的右腋下。
一道闪电划破天际。
倒映在毕苇清澈的眼中的,是蓑衣大汉的惊恐和无助。
毕苇能理解他的心情,当一个人突然离开地面时,或多或少,总会感到莫名的惊恐和无助。
在毕苇双脚踢在蓑衣大汉腋下的一瞬间,大汉立即腾空而起,但让大汉感到惊恐的,却并不是被踢到空中,而是他的落地点正是两名赤膊大汉的两把大锤之间。
在闪电之下,蓑衣大汉甚至在黝黑的大锤上看见了倒映的光芒。
他想挣扎,可是在毕苇脚尖踢中他腋下的一瞬间,他便失去了挣扎的力量。
冰冷的雨水敲打在他的脸上。
在他右方的大锤,劈开雨幕,直奔自己的腰部——他知道,一会儿之后,可能就落在自己腹部上了;在他左前方的大锤,如流星坠地般,斜斜地砸向身下的空气——他知道,一会儿后,自己的脑袋就会在那空气里。
可是,他错了。
毕苇的左手蓦地松开蓑衣大汉的右臂,拍向地面水坑,与此同时,他的双脚微微往下一屈。
在左手撑在水坑中的一瞬间,他的双脚已经屈毕,蓄势待发。
发若流星!
蓑衣大汉只觉得右肋下一股大力传来,紧接着,身子再次腾空飞起。入目的一切,是阴沉沉的天和无休止的雨。
众人看见的,却是毕苇在踢飞蓑衣大汉之后,一个鹞子翻身,以毫厘之差险险避开额头上的大锤,然后稳稳地落在地上。
毕苇平息,静气,清澈的目光望向剩下的两名赤膊大汉:“还要打吗?”
“不打了!”被踢飞的那名蓑衣大汉挣扎着——刚刚从右肋下传来的那股大力使得他恢复了挣扎的力量——从泥水中站起来,感激地望着毕苇的背影,抱拳道:“我们不是你的对手。”
毕苇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羞红。
这就是江湖人,纵然武功再弱,也要输得坦坦荡荡。
“既然知道不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还不退下!”一声怒吼蓦地在三丈外的雨幕中爆发。
毕苇脸色一白,缓缓偏过头,向着刚才怒吼的地方望去。
雨幕中,毕大少爷一行人身形狼狈地出现了:一人捂着脸颊,三人瘸着腿,其它人搀扶着这四人,缓缓挪动着步子。毕大少爷既没有搀扶别人,也没有被人搀扶,他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毕苇,脚下,以一种奇异的规律迈动着步子。
毕苇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恶狼死死盯住的猎物,根本无处藏身,而毕大少爷的每一步都跟自己的心跳合成了一拍,就好像他的脚步直接踏上了自己心脏。
毕苇的脸色更显苍白。
此时,众位大汉已经退在一旁,毕苇孤零零地站在雨幕中,忽然有一种四面楚歌的感觉。
“你是个好人。”毕大少爷忽然露出一丝温和的微笑,一边迈着步子,一边说道:“你刚才明明能重创你的对手,最后却放了他们,果然是心地善良。”
毕苇脸色一窘,满脸涨红,想说声“谬赞了”,却木讷得说不出一句话。
“可是,”毕大少爷的微笑忽然带上了几分狰狞:“我最喜欢的就是欺负好人!”
话音落下,毕大少爷已如离弦之箭激射而出。
毕苇还没反应过来,毕大少爷的手掌已经贴在自己的胸口上。
“砰!”
所有人的耳中都听到了一声闷响。
但并非所有人的眼睛都能捕捉到毕苇倒飞而去的影子。
毕苇的影子转眼就消失在朦胧的雨雾中,或许,已经跌入山下。
沉默,只有滂沱的大雨继续叩击着大地。
毕大少爷神色如常,从怀中取出一条手帕,一边擦着手,一边望着大汉们道:“怎么,还不动手,难道是在等本少爷吗?”
“不敢不敢。”大汉拖着疼痛疲惫的身体,举着手中的大锤,咬牙锤向了毕苇家的墙壁。
毕大少爷满意地笑了,将手帕塞入怀中,望着毕苇倒飞的方向,摇遥头道:“果然还是不堪一击。”
这时,身后的毕家子弟拥了过来:
“那是当然,少爷神功盖世,亲自对付那小子真是给了他面子。”
“那还用说吗,少爷可是毕家最有希望练成戮冥诀的人啊!”
“少爷这次拿到寒玉床之后,肯定能一飞冲天,到时候,我们毕家又能重振威名了!”
……
“谁、也、不、许、动、寒、玉、床!”
就在众人围成一团,各种阿谀之时,一道稚嫩的声音忽然从毕苇倒飞的方向传来。这声音很低沉,原本在他的这个年纪不应发出这样低沉的声音,可他还是发了出来——因为他在低沉地咆哮。
因为他的每一个字,都在全力咆哮!
因此即使大雨滂沱,众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众人的目光顺着咆哮的方向望去。
雨幕中,毕苇右手按着胸口,佝偻着瘦弱的身躯,步履蹒跚地走来:“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们动寒玉床的,那可是……我哥哥醒来的最后希望!”
一道惊雷划过天际。
在这一瞬间,每一个人都看到了毕苇眼中的光和他嘴角上的血。
赴死的光!
少年的血!
“有意思,真他娘的有意思……”毕大少爷忽然抚掌大笑,眼神却冷得刺骨:“本少爷倒要看看,你区区一个内力境的废物是怎么不会让我们动寒玉床的?哈哈哈……”
“哈哈哈……”其余的毕家子弟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毕苇在冷冰冰的笑声中继续蹒跚前进,他的拳头已经握紧。
“哼!”毕大少爷冷哼一声,朝着身旁的一名毕家子弟使了个眼色。这名毕家子弟点点头,大步流星地朝着毕苇走了过去。
“废物,听说你在内力境停留了八年?”他狞笑着望向毕苇。
毕苇点了点头。
“哼!”这名毕家子弟再不发一言,猛地一拳击向毕苇左胸。
毕苇顾不得剧痛,赶紧侧过身子,险险避开这一拳。
但他只是避开了这一拳。
毕家子弟的另一只手,立掌成刀,在毕苇侧身避开拳头的一瞬间,狠狠地斩在了他的脖子右面。
“扑通!”
在毕苇的耳中,连自己倒入水坑的声音都显得那么遥远。只有鲜血,这混在眼前一尺之内的泥水中的鲜血,似乎才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唯一。
可是,他还记得自己流血的原因:
“我……我是绝对……绝对不会……让……让你们……动寒玉床的!”
少年扬起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冲刷着他的血,却冲刷不掉他脸上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