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穿过窗户纸上的破洞时,毕苇就醒了。
“七月初一,宜栽种沐浴,忌理发分居。”他朦胧的睡眼望向对面墙壁上那随着晨风“哗哗”作响的老黄历,叹了一口气,摇摇头,从宽不过三尺的草席上缓缓爬了起来,走到老黄历面前,踮起脚,伸出瘦弱的胳膊,将黄历的最上面一张撕下,揉成团握在手心,走出门去。
墙上,新的日历在晨风中摇曳:
“七月初二,宜整手足甲,忌移徙拆卸。”
在这间不怎么宽敞的房间里面,摆着一张很宽敞的床,它独占了整个房间的三分之二。床上铺着厚厚的棉被,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拥着棉被安详入睡。
晨光的余晖为他苍白的脸色添加了几分红润,在棱角分明的额头下,一双剑眉飞扬,隐隐透出几分逼人的锋芒,极薄的嘴唇令人产生一种这少年似乎时刻都在咬着嘴唇的错觉。
但毕苇知道,这只是错觉。
他端着一盆清水走了进来,轻轻放在地上,缓缓掀起棉被:棉被下,少年结实的身体竟然躺在一块方方正正晶莹剔透的玉石上。
毕苇把棉被叠成块状,在床尾的墙上取下一条干燥的毛巾,放在装着清水的木盆里,再取出,拧干,爬上玉石,熟练地擦拭着少年的脸庞。
左七下,右七下,上七下,下七下……最后擦完耳朵后,毕苇把毛巾扔在木盆里,望着少年坚毅的脸庞。
曾经多少次沮丧、失望,甚至绝望,都在这张脸前悄然冰释?
毕苇稚嫩的脸上绽放出一丝天真的微笑,忽然一把推开窗户,在迎面吹来的清新晨风中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盘膝坐下。
阳光,一寸一寸地涌进房间,将房间里隐藏着的尘埃照得原形毕露,毕苇消瘦的肩膀在游离飘飞的尘埃中却显得坚实可靠。
半个时辰后,毕苇长长吁出一口气后,睁开眼——黑白分明的眼中,一丝坚定一掠而过。
于此同时,他瘦弱的右手缓缓移到少年的胸口上方,倏然,猛地按下。
他闭目,咬牙,颤抖,额头上蓦地暴起青筋,脸色渐渐由红变紫,不多时,已是大汗淋漓。
“呀……”毕苇一声低吼,猛地睁开眼,清澈的眼中,峥嵘毕露。
……
“要想成为江湖上最强的人,你就必须榨干你的每一丝体力。”三年前,玉石上的少年在狂奔一百里后,在跳入水流湍急的瀑布前,曾跟自己这般说。
“哥,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当年自己的喃喃自语犹在耳畔。
……
微不可闻的“丝丝”声在粗重的呼吸声中一闪而逝,毕苇瘦弱的身躯却如听到命令一般,在这“丝丝”声响起之后,猛地栽倒在玉石上。
他知道,刚才半个时辰里修炼来的内力已经耗尽。
“呼呼……”毕苇撑起剧烈起伏的身子,侧过汗水直流的脸庞,一双疲惫的眼睛望向玉石上依旧沉睡的少年。
“哥,我是不会……让你……失望的……”毕苇清澈的眼中泛着光芒:“可是,你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今天是七月初二,你已经整整睡了三年。”
毕苇把头无力地埋下,稚嫩的童音里难掩几分哽咽:“整整……三年了啊……”
晨光中,毕苇稚嫩的身躯显得无比萧索。
******
“王二伯,我要四个馒头。”
伙夫王二正在厨房里忙着整理三百多人的早餐,这时候,一道怯生生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
王二笑了笑,他头也不回地应了声:“好嘞。”便从旁边的蒸笼里飞快地取出四个白面馒头,放入一个大瓷碗里。挺着略见发福的肚子回过身,一眼望到的,正是那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毕苇,一会儿吃完后,记得趁没人的时候把碗送回来啊!”王二伸出胖乎乎的手,将大瓷碗递给毕苇。
“一定一定,多谢王二伯!”毕苇点头不暇,捧着馒头,转身就准备走。
“等一下,”王二急切地招呼一声,顿住了毕苇的身体。
“怎么了,王二伯?”毕苇把腰弓得更低。
王二附耳过去,轻声道:“昨晚我听说,今天毕大少爷要带人修理你。”
毕苇脸色一白。
“但是,这次他们修理你的目的却是为了你哥的寒玉床。”
“什么!”毕苇忽然咆哮起来,在清澈纯净的眼中陡然激荡起一阵疯狂。
“你轻点声!”王二望了望厨房内其它照常埋头做事的伙夫,长吁一口气:“你要冷静下来,想个法子,知道吗?哎,不是跟你说要冷静吗……”
毕苇不发一言,猛地转过身,一个箭步便向门外冲去,任由王二在身后急得跺脚。
“唉……”王二长叹一声。他对毕苇这个小孩一向很有好感,毕竟毕家人的地位能和他一个外姓人差不多的并不多,可是,眼睁睁看着毕苇往火坑里跳,自己却没有一丝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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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苇从厨房后门出来,迅速瞥了一眼十几亩的菜园,步履匆匆地钻入一条荒草丛生的小道,向着家里飞奔而去。
远处,依稀传来了吆喝声、兵器碰撞声——它们来自毕家的练武场。
每日卯时,毕家武者都必须在毕家练武场集合,统一训练,直至辰时三刻。
那里是毕苇神往的圣地。
可他只能神往。
毕家武者,是指达到真气境的毕家人,可毕苇却只是一个内力境的武士。毕苇之所以神往的原因,却不是因为可能得到毕家前辈指点的荣耀,而是因为只有成为毕家武者,才能有每月的俸禄一两银子。
自从毕苇年满十二岁之后,就不再有零花钱了,因此每天都只能偷偷摸摸地去厨房要几个馒头。如果成为毕家武者,每月都有一两银子,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地出入食堂,而且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阳光忽然黯淡下来。
飞奔中,毕苇抬头望了一眼天空:不知从何时起,天空中已经遍布乌云。
要下雨了!
他的步伐更快!
毕苇的家孤零零地坐落在山腰上,门前杂草丛生,屋顶上乌云如墨,翻滚着,舞动着,似乎随时都可能会压下来。
毕苇平稳了一下呼吸,一手端着瓷碗,一手推开门,走进房去。
房间里,哥哥结实的身体一如往日般平静地躺在玉石上。
毕苇松了一口气,把瓷碗放在桌上,然后走到窗前,关上窗。
“不管如何,先吃饭再说。”作为习武之人,毕苇深知早餐对人的重要性,于是又走到饭桌前,拿起一个馒头,扯成两半,一半塞到自己口中,另一半撕成细条,一条条喂入哥哥口中。
条件反射般的咀嚼,咽下,再咀嚼,再咽下……
一炷香之后,终于吃完两个馒头,毕苇望了望门外更加阴沉的天空,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哥哥身下的玉石,目中流露出一份决绝。
寒玉床,他就是拼了命,也不会让毕大少爷取走的!
接下来,就要想法子了。
然而,毕苇从小到大最头疼的就是想法子。
“要是哥哥还在的话就好了……”毕苇知道,如果是哥哥的话,他肯定会想出很多整人的法子,整得让毕大少爷有苦难言,整得让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但是,他根本不可能面对这样的事。
因为在他哥哥面前,即使是毕家家长也得礼让三分。
毕苇想着想着,忽然挥手扇了自己几个耳刮子:“混蛋,你哥哥本来就在,毕苇你这混蛋到底在想什么呢?”
毕苇望着熟睡中的哥哥,扬起嘴角,在发烫的脸颊上挤出一个微笑:“哥哥,你说过,男人就是要承担。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挺起瘦弱的胸膛,稚嫩的脸上莫名地飞扬起几分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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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炸雷响彻天地之后,雨,终于下了。
一开始,只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可转眼间,便成了哗啦啦的大雨。在这样的大雨面前,毕苇甚至觉得毕大少爷不会再来。
幸好,只是甚至。
雨雾朦胧中,山脚下忽然出现了十几条黑影,他们脚步飞健,转眼间,便离毕苇的房子只剩下百丈的距离。
“轰!”
一道惊雷炸响,天地为之一亮。
这下子毕苇看得清清楚楚:来人总共十八人,皆一身黑色蓑衣,当前的八人都是毕家子弟,居中的正是毕大少爷;身后十人,体格粗壮,手中各握着一根拇指粗的麻绳,麻绳的另一头接着一辆丈长的板车,板车上,堆放着五六把三尺来长的大锤。
拿大锤做什么?毕苇一边皱起眉头,一边缓缓将手探入身旁的口袋。
很快,十八人就来到了毕苇家门前。
漫天大雨中,毕大少爷挺直腰杆,双手抱胸,提气猛喝:“毕苇,给本少滚出来!”
刹那间,雨水激荡,纷纷向外横飞而去,身旁的众人只觉得被人狠狠一拳擂在胸口上。
可是毕苇的房间内……没有回应。
只有倾盆的大雨毫不留情地继续敲打着大地。
毕大少爷皱了皱眉头,招招手,一名谄笑的毕家子弟弯着腰走到他跟前。
“去。”毕大少爷指着毕苇家的房门,冷冷地吐出一个字。
“是!”那名毕家子弟深深一弯腰,脸上笑意更显谦卑,转过身,抬腿就朝着一丈远的木门走去。
蓦地,在他脸上的谄笑还没有化成冲满威慑力的怒气前,一颗小石子狠狠地击中了他的右脸颊。
“啊……”
凄厉的嚎叫瞬时响起,撕裂层层雨幕,传向了四野八荒。
众人立即摆出一副防御的姿势,两名毕家子弟走上前,扶起倒地惨叫的伤者。
“谁在放暗箭?”毕大少爷一声怒吼,声音却隐没在哗哗作响的雨声中。
忽然,雨幕中,一道白光迎面击来。
毕大少爷眉毛一挑,右手迅如疾风,向前一伸,轻轻松松便夹住了那道白光。
他定睛一视,右手食指和中指夹住的,是一张包着石子的白纸。
纸上有墨迹。
展开之后,洁白的纸上立着七个稚嫩的墨字:
“七月初二忌拆卸”